​什剎海結冰了,北京才有冬天。

人们印象中,冬天里的北京,大概是与雪最相称的。

雪一落,全城的人都兴奋起来。人们赏雪,去故宫,看红墙、黄瓦、飞檐,映着纷纷白雪,勾留远久的岁月;或是去颐和园,看一山,一塔,一桥,雍容而悠远,静谧而诗意。

雪有一种贵气,最相称的,许是北京的“面子”。若要触碰北京的“里子”,感受世俗烟火的乐趣,找个尽情撒欢儿的地方,或许还得另寻去处。

离故宫不远,每到冬天最萧瑟寒冷的时候,什刹海就成了老幼咸聚的冬趣之地。在一片露天冰场上,有使冰刀的,有坐冰车的,有速滑的,有花滑的,有打冰球的,还有许多穿着棉鞋就上去瞎溜的……几代北京人,不论男女老少,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冰面上,度过了冬日里最欢乐的时光。

什刹海,说是“海”,其实是一片不是很大的水域,可能因为早年间周围有十座古寺庙,得名“什刹海”。什刹海的历史,还要久远于紫禁城。有人说,什刹海是京城“富有人民性之市井宝地”。老北京冬天的故事,跟什刹海有关,跟滑冰有关。入了冬的什刹海,会为我们还原出那片欢乐的海。什刹海结冰了,北京就有了冬天。

每年十二月中旬以后,什刹海的冰还没冻瓷实,玩家们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野冰客翻越护栏上冰,景区管理部门出面劝阻,差不多成了什刹海的保留节目。走在什刹海边上,可能偶尔会看见冰面上散落着砖头,那是岸上有人扔下去的,为了试试冰面结不结实。

每个在什刹海边上踱步遛弯的大爷,年轻时都可能在冰面上旋转如飞,英姿飒爽。忆峥嵘岁月,有的是经验之谈:早年间冬天上冰,会先用钢钎扎冰面,就是再犯懒,也得用冰刀试试。冰刀砸在冰面上,如果裂纹是往四周散开的,就得加点小心,说明冰面底下的茬子还是竖着的。“横茬冰才禁得住人”,冰面真冻瓷实了,底下的茬子就跟一张网似的。

“除了看,还得听响动,门道儿多着呢,哪是扔砖这么简单的。”大爷就是大爷。

提起什刹海,老一辈人有太多故事可说。什刹海的冰场,见证过一辈人又一辈人的青葱岁月,也放飞了无数的快乐和梦想。

马未都曾回忆,没有网络和电视的时代,北京人在家没事做,“冷也想着出门去玩,而出门最好玩的就是滑冰。”什刹海的冰场位居城中心,走一会儿,既可登景山,又可进故宫。附近北海、中海、南海几片水域,冬天当然也是结冰的,不过只有什刹海允许市民免费进出滑冰,所以也最有名。

什刹海冰场有讲究,溜冰分区域,穿正规冰鞋的去主冰场,主冰块也分两路,一路滑跑刀,一路滑花样。当时的冰刀泾渭分明:花样刀双刃,刀短;跑刀单刃,刀长。“一个玩花样,一个玩速度,互相瞧不起,弄不对付时,一语不合马上开打。”

在大院子弟的回忆里,什刹海上少不了青春热血。上世纪60年代,什刹海冰场是京城时尚最前沿,还开有夜场,北京顽主们在这里聚会、玩乐、与姑娘搭讪。帅小伙都爱戴羊剪绒的帽子,姑娘们会围着大红的拉毛围巾,脚上穿着托人从上海买来的黑色小高跟滑冰鞋,大家在冰场上尽情地释放自己。

不同年代,不同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什刹海。作家王蒙在自传《半生多事》中回忆的,没那么多激情燃烧,却多了些文人的惬意:

“冬天的护城河、什刹海,岸旁常放着许多冰床招揽乘客,在新年正月,坐着冰床,驰骋冰上,虽不用足溜,也很有意思。前几年,我每到正二月,常在一溜胡同广庆轩听杨云清说《水浒》,傍晚散书,由银锭桥到德胜门,坐一个来回冰床,然后地安桥上喝上二两白干,也是闲适有趣的。

滑冰,是一种生活状态,生活的幸福,往往就是这样简单。

《冰嬉图》

冬天滑野冰,算是北京的一项特殊传统。

清朝八旗从关外起家,将东北苦寒之地的冰嬉习俗带进了北京城。不过这项活动最早属于皇宫内苑,每年腊八前后,八旗子弟都会举行“冰嬉大典”,既好玩尽兴,又有隆重的仪式感。

事实证明,一个王朝的生命力,远没有一项娱乐活动来得长久。皇帝没了,滑冰从宫廷“流落”到民间,被百姓宠爱有加。当滑冰从“国俗”变为“民俗”的时候,在马未都看来,仿佛也有了些象征意义:

“北京的皇城文化至此已彻底平民化,让清代皇家冰嬉的贵族生活成为文物,让老百姓的溜冰成为一代人最美好的记忆。”

时代变迁,带来了许许多多的人物两非。今天的什刹海到了冬天依然热闹,不过冰面被围进了景区,要付费才能进去玩了。很多人对此是颇有微词的:“我从小年年都来这冰上玩儿,怎么现在踩上去就得交钱了?”

有人会觉得,那些趁着冰没冻结实就上冰的人,做事冒险莽撞,不负责任。不过,他们也像是夹在追忆和现实之间的人。毕竟,以前放肆滑野冰的乐趣,已经没剩多少生存的空间了。有的人选择了拒绝,有的人选择了远离。

其实,正如我们时常抵触一条被商业化了的胡同、一个越做越难吃的老字号,有时候我们一边怨念,一边追忆,心里所记挂的,无非那些纯粹而简单的快乐罢了。

电视剧《血色浪漫》里有一幕,钟跃民凭着高超的滑冰技术,保护着身后的周晓白,跟小混蛋们在什刹海的冰面上“茬冰”,一番斗智斗勇,杀得个“七进七出”,满满的青春荷尔蒙,在冰面上尽情释放着。

如果钟跃民活到现在,已经是位七旬老人了。如今的什刹海,已没有了往昔的热血和江湖气息。年轻人有了更多的玩乐去处,工体和三里屯都是更适合释放荷尔蒙的地方。相比之下,什刹海显得有些陈旧和缓慢,像冰场附近遛弯的大爷,口中有许多的“想当年”,身体却不再矫健。

然而,当岁月沉淀下来,有些故事,只有什刹海能给你讲明白。

作为北京城内最具大众性的地方,什刹海历史悠久,富有生活情调,有的也不只是冬天滑冰而已。文物古迹、自然风景、民居民俗、以及传说掌故等等,在这里交织叠加,像一部北京文化的精彩集锦,为人们保留了一个寻找老北京记忆的好去处。 

如果要为老北京画一幅“清明上河图”,那么先去什刹海写生准是没错的。什刹海有太多迷人的记忆:附近有宋庆龄、郭沫若、梅兰芳的名人故居,也有恭王府、顺亲王府、涛贝勒府这样的豪宅大院;有钟鼓楼、广化寺等著名文物古迹,也有大小金丝胡同、鸦儿胡同、白米斜街、烟袋斜街、甘露胡同、大小石碑胡同等等走不完、看不尽的北京市民风情……

什刹海四季都很美,“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是《帝京景物略》对什刹海的赞美。冬天人们在冰上嬉戏,夏日可以在湖畔赏莲,坐在垂柳下乘凉,感受惠风徐来,藕香扑面。或者找间茶馆坐下,吃着应时小食,观看京韵京味的演出,不禁令人想起当年各方才俊欢聚于此,赏景会友的场面。虽然岁月变迁,风物依然如故,什刹海的可贵,便是如此了。

记得多年以前,《中国国家地理》把什刹海与厦门鼓浪屿、苏州老城、澳门历史城区、青岛八大关并称为“中国最美五大城区”。在城市更新剧烈的年代,北京的城门楼子少了,立交桥多了,四合院少了,摩天大楼多了,而至今还能有什刹海这样一个安稳的地方,也算是令人欣慰的。

今天的什刹海,倒也不缺少青春气息。后海有许多酒吧,一到晚上,一片灯红酒绿,让什刹海出落了不一样的气质。不过,什刹海的酒吧,和北京其他地方的酒吧总是有些不同。这里的酒吧一般都不大,一般是民房或传统四合院的结构,有古旧的家具、个性的装饰,环境也不是那么亢奋喧哗,在梦幻暧昧的光线里,适合品酒,也适宜处理自己的心思,多了些文艺和清高。

什刹海像一个影像馆,定格着北京的传统与青春。日后,北京一定还会涌现出许多新潮的地方,然而在人们心中,什刹海却是无法取代的。

从清末到民国再到共和国,都城的名称由北京到北平再回到北京,但什刹海一直是城中的江南,给人以沉醉和依恋。

如老舍在《想北平》中写道:“面向着积水潭(什刹海旧称),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说来也怪,以方正、对称为基本格局的北京城,中心竟然有一片不对称的海,平静蜿蜒,引人遐思。这一块悠扬的水域,与壮丽的都城相映成趣,仿若特地为这座城生出的造化。

平时一提起北京的名胜古迹,几乎都是尊贵的宫殿、皇家园林、祭坛、寺庙和陵园等等,而像什刹海这样,以自然朴素见长、专供民众娱乐游憩的地方,却是不多见的。

北京旧城沿着故宫西墙由南向北的水域,分成了六片海、三大片区。南面的南海和中海,是国家政务办公处;中间的北海,是保存完好的皇家御园;而北边的什刹海,包含前海、后海以及西海,一直是供广大民众游乐的地方,不问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大家一起吃喝玩乐,各得其所,各尽其乐。

虽在皇城根下,什刹海仍以巨大的包容性,吸引着世世代代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和平民百姓。从元代京杭大运河时期,这里就不缺少清流载舟、酒楼歌台、商肆作坊的热闹景象,至今也不失为北京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作家刘心武把什刹海称为“都城中的野景”,是一处“富于野趣的情调空间”。过去站在银锭桥头向西望,可以望见西山的青黛。繁华的城市,恬静的山水,在什刹海上相互映衬;浓郁的历史感,日常的嬉戏场面,默默地在人们内心系下牢固的情结。都城里的这一点“野”,为这里人们的生活,注入了灵动的情调、开阔的境界,亦可谓功德之地。

什刹海,因水而生,也似水般委婉而多情。许多繁华已经写进了历史,但它总会以另一种形式重生。什刹海,一边以自然守拙,一边追求时尚的品质,用流动而恒久的美,在这个大都会里,为一代代人带来了柔软的时光。

北京的冬天,怎能不去什刹海呢?那不仅是北京城不可或缺的景致,也是城市内心的一块温馨角落。滑动在光洁闪亮的冰面上,每一个嬉戏的人,都是一个开心的音符,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遥远而切近,平凡而抚慰。有些快乐,无论你来自何处,都是共通的。有些追忆,无论过去多久,都可以让人温暖起来。

编辑 | 丘畔

摄影 | 华楠

数九 · 一九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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