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中外，国 王都是惹不得的人物，万全之策，便是远离这团火焰。可一旦远离，便又得不到温暖，极有可能还陷入饥寒交迫之中，真正令人进退两难也。当国 王发怒之时，理智全失，此时为人臣者，出于忠心，前去规劝，轻者失宠，重者恐有性命之忧也。然有一种人，却无此后顾之忧，可以当面放心大胆叫国 王为“傻瓜”，此点在李尔王中有突出表现。在《李尔王》（朱生豪译）第一幕第三场，当李尔王把自己的所有财产全给了两个女儿，弄人便有所预感，开始嘲弄李尔王：……啊，老伯伯！但愿我有两顶鸡头帽，再有两个女儿！弄人：要是我把我的家私一起给了她们，我们自己还可以存下两顶鸡头帽。我这儿有一顶；再去向你的女儿们讨一顶戴戴吧。弄人：真理是一条贱狗，他只好躲在狗洞里，当猎狗太太站在火边撒尿的时候，他必须给人一顿鞭子赶出去。弄人：那么正像拿不到讼费的律师一样，我的话都白说了。老伯伯，你不能从没有意思的中间，探求出一点意思来吗？弄人（向肯）：请你告诉他，他有了那么多的土地，也只等于一堆垃圾；他不肯相信一个傻瓜嘴里的话。弄人：你把你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一个名字是你娘胎里带来的。弄人：不，那些老爷大人们都不肯答应我的；要是我取得了傻瓜的专利权，他们一定要来夺我一份去，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做傻瓜。老伯伯，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顶冠。弄人：我把蛋从中间切开，吃完了蛋黄蛋白，就用蛋壳给你做两顶冠。你想你自己好端端有了一顶王冠，却把它从中间剖成两半，把两半都送给人家，这不是背了驴子过泥潭吗？你这个光秃秃的头顶连里面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脑子，所以才会把一顶金冠送了人。谁说我这种话是傻话，让他挨一顿鞭子。——弄人：老伯伯，自从你把你的女儿当作了母亲以后，我就常常唱起歌儿来了，因为当你把棒儿给了她们，拉下你自己的裤子的时候，——你看你看，当着堂堂一国之王，弄人竭尽嬉笑嘲弄之能事，而李尔王一点也不生气。不得不说，弄人的这些歌儿里面，却包含着莫大之智慧也。可惜却点不醒李尔王这个梦中人！第一幕第五场，当李尔王被大女儿贡纳梨赶出来，要到二女儿吕甘那里去时，弄人又有话要说了：弄人：你到了你那另外一个女儿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她会待你多么好；因为虽然她跟这一个就像野苹果跟家苹果一样相像，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弄人：你一尝到她的滋味，就会知道她跟这一个完全相同，正像两只野苹果一般没有分别。你能够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的鼻子生在脸中间吗？弄人：因为中间放了鼻子，两旁就可以安放眼睛；鼻子嗅不出来的，眼睛可以窥探进去。弄人：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蜗牛为什么背着一个屋子。弄人：因为可以把它的头放在里面；它不会把它的屋子送给它的女儿，害得它的角也有地方安顿……弄人用家苹果与野苹果来比喻李尔王的两个女儿对待老父亲会是一般心肠，用蜗牛永远背着自己的壳，来讽刺李尔王将国土、王冠都送给了女儿。可惜此时一切都晚了。你看，戴鸡头帽、穿花衣的弄人，所起之特殊作用，就是那些公爵、伯爵们所起不到的。这样的弄人，并非仅仅是莎翁戏剧中的虚构人物，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就有，且非止供人主闲暇之时取乐，有时其言行关乎国家大事。“你知道弄臣的建议、忠告和预测拯救了多少王公、国 王和共 和国，打了多少次胜仗，解决了多少麻烦。不必举什么例子来提醒。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美】 雅克﹒巴尔赞在《从黎明到衰落》中这样写道：无论是君 主制还是共 和制，统 治者都需要从随员哪里听取建议，但很少能听到绝对诚恳的意见。提建议的人几乎都别有用心，思想受到其自身利益的左右。这方面只有一个例外：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弄臣。国 王的弄臣这个职位——应该说是制 度——作为政 治手段，其基础既有古老的宗教信仰，也有扎实的心理学。从莎士比亚的剧中和其他地方可以看到，弄臣不是正常人：他的头脑充其量像个孩子，天真，因而真实，时有灵光一闪。他说出来的妙语匪夷所思，令人发笑。这种气质，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假装的，对于弄臣几世纪以来在国 王身边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他大部分时间为国 王提供娱乐，是头戴软帽身佩铃铛的小丑；但有的时候他能道人所不愿闻，言人所不敢言。明智的统 治者听取这样的批评可从中受益。并且这些弄臣并非男性的专利，就还有女性，“16世纪英国的玛丽女王就有珍妮.库柏，她俸金优厚，备受礼遇，最后还给他一笔津贴供她体面地退休”（同前）。其实，类似西方中世纪、近代早期宫廷中的弄臣角色，我们先秦时期的各国也不乏此类人物，如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为言语辩捷之人列传（《滑稽列传》），太史公认为，“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微中者，于隐微之中切中要害是也。太史公所列三人，分别是齐国的淳于髡、楚国的优孟、秦国的优旃。其中，淳于髡为“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如此说来，淳于髡除了像李尔王中的弄臣善于言辞外，就还担任一定的外交使命，不仅仅是个弄臣、小丑，供齐王日常娱乐之用。他最有名的故事，便是用大鸟故事来讽谏激励齐王：齐威王之时喜隐（好隐语），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于王庭，三年不飞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震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而楚国的优孟是乐人，“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当楚庄王的爱马死后，楚王想以大夫礼葬之，左右大臣反对都没用，楚王甚至威胁谁再来谏，就要处死。关键时刻，优孟登场了：优孟闻之，如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已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樟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而他最有名的事迹，便是为已故楚相孙叔敖的后人争取封地之事。孙叔敖病逝后，其儿子陷入贫困，想起父亲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便去找优孟。优孟对他说，你别跑太远。于是就穿上优孟的衣服，说话做事模仿孙叔敖，一年多，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孙叔敖，楚王和左右大臣都无法分别。当楚庄王办酒席时，优孟前去祝酒，楚庄王一见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想让他当相国。优孟说要回家和妻子商量一下。三天后，优孟来了，说妻子无论如何不让他当相国，说“不能当楚国相国。像孙叔敖那样，尽心尽力治理楚国，楚王得以称霸，可他死后，儿子无立锥之地，贫困到卖柴火来谋生。非要像孙叔敖那样，不如自杀”。楚庄王醒悟了，召见孙叔敖的儿子，封给他寝丘这个地方并四百户民众。优旃是秦国的一名侏儒，“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下雨，在屋外台阶上警卫的士兵衣服都被打湿了。优旃见了，可怜他们，就问他们想休息吗？都说想。于是优旃说：“我叫你们，你们就马上答应。”一会儿，“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盾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盾者得半相代”。太史公盛赞此三人，“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盾得以半更。岂不伟哉！”然无论是西方王宫中的弄臣，还是太史公笔下的淳于髡、优孟、优旃，都只能出现在内有贵族掣肘，外有强敌环伺的王的时代，如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如西方的中世纪。一旦天下为一，口口登基，又哪里还能容得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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