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写作课一一意象的帝国

诗歌是一切写作的起点和终点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诫》《浮色》《南京哀歌》《月亮已失眠》《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先》《中国走徒》《一寸师》等。曾获得“2015年度十大好诗”提名奖,紫金山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十佳《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金陵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后天》双年度文华艺术奖,美国享利-鲁斯甚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鏊国际诗歌奖等。我打算用一堂课,教会大家写出像样的诗句,不是写出整首诗,要想写出整首诗还需要三堂课。我为什么让大家先学写诗句呢?这是考虑到新诗的难易,新诗受局部诗意的支配较多,局部难,整体易。整体易指的是写短诗,不是写长诗,长诗不在本课程施教的范围。我后面要讲的小说正好相反,小说是整体难,局部易。要你写一段景物或对话,并不难,但要把那些多的描写、对话、情节、故事等,整合成有机自洽的整体,对小说家也堪称难事。我的课程向来遵循先难后易的顺序,你光从每堂课的讲题,就能看出体裁的难易顺序,难度由大到小是:诗>小说>散文。比如,哪怕只写一两句新诗,要想写出足够的现代诗意,对普通人堪称难事。如果不知诗意如何通过安置事物产生,你便处于瞎猫碰死老鼠的境地,纯粹得靠运气。

初学者写作的难,还来自他们关注的问题太抽象,他们思考的问题往往都比作家宏大,恨不得立刻把写作问题,上升为哲学、历史、文化的大问题。还没学会写出像样的诗句,就断言诗歌正在消亡,或质疑诗歌还有价值吗;或倾向思考,诗歌跟哲学究竟是什么关系。仿佛只有这类大问题,才配令他们激动,投身其中。你接触诗人会发现,一旦涉及写作,他们考虑的问题都很小,人口小,擅长见微知著,以小博大,四两拨千斤。你可以想一想,一些好的诗句,比如博尔赫斯的一句诗,“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乍看小到只写诗人的脚,不再踏上勇悉的街道,可是何尝不包含诗人的人生?那种对就老陆然降临的感悟,又何尝不包含你的人生?难怪一些文学爱好者的傲气,对作家不恭敬的“横眉冷对”,鲁迅当年也深有体会。我完全理解,那些思考惯大问题的人,对习惯从小问题人手的人,确实不容易表现出耐心和教养。我想,只有把一句诗写好了,把一节诗写好了,乃至一篇作品写好了,你才能体恤作家为何会心心念念,专从小处人手,你才会跟自己的或别人的,那些大而无当的宏论做斗争。

我教大家写诗前,请大家先随便写几句新诗,不需要多,你怎么理解新诗就怎么写,哪怕大白话都行。我让你写的目的,不是要证明你写得多好,是希望你记在本子上,等上完诗歌课,你想了解自己有没有长进,只要拿它跟你后来写的作品对比,就一目了然。下面是南京某青年人写的新诗。我想问大家,这几行诗写得好不好?

当我们把语言还给波此

彼此就消亡了

还是换一种形式存在

而答案又是另一种语言

我看出大家无法判断,对不对?没关系,等上完这堂诗歌课,大家再回头来判断,到时就不会茫然了。我再问大家,下面两节诗中,哪一节更好?

当我们把语言还给彼此

彼此就消亡了

还是换一种形式存在

而答案又是另一种语言

男人在各人的叮嘱和教化声中

渐渐变成鱼

他萎缩在饭桌上

比三年前大鱼被他杀时还要怕得发抖

大家还是犹豫不决,对不对?说明大家对好坏的认知和判断,含混不清,面对数行诗,无法像成熟诗人那样,仅凭一瞥之功,就能做出判断。事实确实如此,没有判断力的协助,写作者很难写出好作品。写作者写出的句子,会受到判断力的监视,它像流水线上的检查员,会随时剔出不合格的次品。没有判断力或判断力低下,你就会把次品当成品。学写作不只是学写作技巧,还要设法培育良好的判断力,来抵御糟糕的表达。为了使判断力有一席之地,我除了提供阅读书目,让好的阅读趣味把你领出迷途,课上还将通过观念阐释和举例,让你具体体悟、意会。

倘若你只想写小说或散文,一定会疑惑,我为何要求大家都写诗?文学体裁已给大家留下这样的印象:各行其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些想象中的体裁之墙,会加剧你的抗拒:我不想写诗,干吗非逼我写?我想说,不管你想写什么,都应该从写诗开始,因为诗歌是一切写作的起点和终点。为何这么说?因为诗歌不只是对诗歌负责,它还对语言负责,它是民族语言的守护神。所有文学体裁中,诗歌是离语言最近的。就算可以逃避诗歌,也逃避不了一直被诗歌影响的语言。无法不用的成语,很多都来自诗歌,比如,最常见的“惨淡经营”“英姿讽爽”“飞扬跋扈”“炙手可热”等,就来自杜甫的诗。不细心对比诗歌与实用语言,人们很难察觉到这些影响,也意识不到,诗歌一直供应着语言的标准(包括最高标准)。也就是说,你要判断语言的好坏,一定要从诗歌中找标准。你可以设想,要是没有诗歌会发生什么事?比如,没有诗歌能判断语言好坏吗?你也许会说,只要有小说或散文,语言就有好坏的参照。你这样说,等于委婉承认了诗歌是语言的标准,因为小说或散文为了医治语言的庸常、俗气、鸡汤味,借用的处方还是诗歌(追求诗意,是让语言脱离庸常、俗气的唯一途径),不是借用过去的诗歌,就是借用当代的诗歌。考虑到白话小说或散文,已在语言中搬了家,从文言文、古代白话搬进了现代白话,要判断小说或散文语言的好坏,百年来的新诗作品,是它们参照的主要依据。没有这些依据作标准,教师坐在办公室,就无法批改学生的作文,因为他没有语言标准可用。就算他希冀语言之美,但如何才算美、完美、有境界呢?没有新诗经典,教师就不知道藏在现代汉语之中的那些美,可以达至多深,多广,多高。

你读当代小说家的语言,就可以读出他早年有没有写过诗歌。比如,你读汪曾祺的小说,最佩服他什么?当然是诗化的语言,可是少有人知道,他晚年写短篇小说之前,已写了三十多年的新诗。以下是他20世纪50年代的一首短诗《彩旗》,你读完就不会诧异,他为何写小说的语言功底那么深厚。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汪曾祺《彩旗》)

诗写得多好,体现出的现代诗意,简直是那个年代的奇迹。

因为用的是隐喻,就允许读者做出形形色色的解释。文学界有一现象很普遍,凡小说语言很棒的小说家,通常早年都写过诗。比如,你一旦知道苏童早年写过诗,就会恍然大悟,他语言的凄美质地来自何处。外国作家概莫能外,比如纳博科夫,他的语言为什么那么出色?你看《洛丽塔》的开头,作者直截了当从语言和诗意入手。

一一黄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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