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父亲/李茵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识字,为人憨厚,还很倔强,奶奶早亡,爷爷也粗心,以至于父亲连自己哪年哪月出生都没有印记,还是农村进行户口登记时,凭本家族爷爷奶奶的记忆,将父亲生日定为1923年农历腊月28日。要说苦命人,真的再没有比父亲更苦的人了,缺衣少穿,吃了上顿没下顿,是父亲和他的弟弟,即我的二叔小时候的生活常态,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是他成长的特殊经历,这也是我从母亲那里听到关于父亲孩提时代最揪心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我们兄弟姐妹五人,规律的间隔两年出生,本不富裕的家庭随着吃饭的嘴越来越多,捉襟见肘这个词用在这里都有点奢侈了。常常是我们吃干的,父母喝稀的。记得六七十年代,每年春节生产队都要杀一次猪,每家分得一点肉,家里把这些肉炒成臊子,用陶瓷罐盛起来,一直要食用到次年的农历二三月份。如果"幸运"的话,村里能杀一头带囊肿颗粒的猪肉,那就成为老人的"福利",他们用此肉打牙祭,将好肉留给孩子们吃。到二三月份吃连锅汤面时,父亲和母亲总是把碗里仅有的几片肉留在最后,分给我们姊妹五人,往往是年龄小的会多分一次半次。有次,我问父亲和母亲为啥不吃肉,他们都说不爱吃,父亲的理由是肉太腻,母亲的说法是胃作酸。当时,心里总是在嘀咕,大人怎么那么傻,不爱吃肉。
我们家在村子里最值得炫耀和让村民刮目相看的是姨夫是国家干部,我们得到的最大好处是能穿上表哥表姐们的旧衣服,能吃上姨夫家的罐头饼干和蛋糕。因此,每年随母亲去姨家走亲戚,绝对是父亲母亲头疼的事,姊妹五个,跟上去的,就能过上几天好生活,好吃好喝好玩。最后,基本形成规矩,谁小带谁!一般可带两人,我为老三,承上启下,随母亲去姨家走亲戚的机会就相对多一点,我比姨家二表哥小两岁,他又是村里的娃娃头,我自然成了小跟班,所以姨家村里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我都较熟,2016年姨夫去世,我回家奔丧时,与他们聊兴也欢。六七十年代,农村小孩的衣服都是自产棉花、自己织布、自已缝制的粗布衣,我们能穿上从姨家带回来的的确良料子衣服,受到村里其他小孩羡慕。但往往也是哥哥穿旧,改给我,我穿烂,缩改给弟弟,妹妹那时年龄小,姐姐的衣服,有时还改给我穿呢。哥哥结婚时,嫂子还是用姨夫的小轿车接进家门的,十里八乡头一遭,令多少少男少女和家长嫉妒。必定姨家也有五个小孩,而且家在农村,地少人多,虽不愁缴短款,但粮食紧缺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母亲去姨家走亲戚时,父亲总提前给准备些玉米榛子、烙些锅盔或白面馍馍等让母亲带上,姨夫偶尔来我家时,父亲还要给带些白面粉或红薯、粉条等特产,也许这样,父亲才觉得心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不想落下人情的汉子。
钱财上,家里一直都是紧巴巴的,父亲一生节俭,经常喊存钱,但直至去世,也没有什么积蓄。农村实行工分制时,我们家人多劳动力少,父亲既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请假、不休息,也是短款户。因此,父亲一生把钱看的过重,这也是贫穷留给他没有办法的办法。记得有次姨来我家走亲戚,正好赶上乡会,妈妈想陪着姨去逛乡会,虽然姨说不用妈妈带钱,但母亲还是想带五元钱装在身上急用,父亲极不情愿的将五元钱甩在地上,母亲含泪拣起,和姨逛会去了。可想而知,她什么也没有买,什么也没有吃,把钱继续装回来交给父亲。此事是母亲终生的疼,但父亲始终强调他不是让母亲占姨便宜,而是不想让妈妈乱花钱。记得妹妹小的时候,三天两头在长宁乡医院住院,父亲既要照顾我们兄妹四人的吃饭上学,还要赶着时间点在生产队劳动,妹妹住院期间,父亲半夜三更起床给我们准备好饭菜,交待给哥哥姐姐照顾我们吃好上学,自已用抹布提着饭碗,盛着稀饭和馒头再给母亲送到医院,安顿好一切,再急急忙忙的赶回来劳动。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30元的住院费是父亲难熬的坎,父亲用了两天时间,从村东头借到村西头也没有凑齐。此时的父亲白发骤起,求爷爷告奶奶的在一位外族表哥的怜悯下借得30元钱。我那时上学开始练习毛笔字,老师要求必须购买墨汁盒,我深知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一直拖着没买。有天上午,老师点着我们三四个没有墨汁盒的同学,严厉的说:下午拿不来墨汁盒,别来上学!看着父亲的艰难,我咋忍心再给他添难呢,但想着老师的严厉,我还是动摇了。我从一放学就盯着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眼看着父亲又要出门给母亲送饭去。我还在犹豫,父亲已经走出家门,我不再迟疑,放下碗筷,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走的急,根本没有发现我在他后面跟着,直到快出村口时,父亲转身才发现了我,厉声问:干啥呀?我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清。父亲着急的转过身,蹲在我面前,平生很少用的平和语气问我:有啥事?按我的预想,父亲一听要钱买墨汁盒,肯定先是厉声训斥,最好的结果是把钱甩给我。但这次真的出乎意料,父亲掀起外褂,手伸进白粗布内衣口袋里,拿出钢蹦人民币,给我数了一角五分钱。这个墨盒我十分珍贵,最后传给弟弟用,直至我当兵四年后回家问墨盒去向时,母亲说送给邻居家小孩用了。我也再没有好意思追回来。
父亲是一个干活不要命的人,当过生产队长,就因为干活过于认真,经常和社员发生矛盾。包干到户后,父亲更是卯足了劲,常常是大清早天未亮,就喂牛养猪,天刚蒙蒙亮,就在院子里把我哥名字一遍一遍的喊。年轻人瞌睡多,我哥被叫醒了,没有人督促就会又睡着。这时,父亲会暴跳如雷,粗口骂人,母亲听不过去,说几句公道话,父亲就连母亲一起数落:"就是你把他们惯的不像样子”。母亲总是说父亲像周扒皮。在我们村,父亲是早晨出门最早的人,晚上进家门最晚的那一位,特别是农忙时节,狠不得睡在地里,中午吃饭都是母亲或我们姊妹送到田头。我们家的土地平整不说,连土壳郎都极少,草就更不用说,常常是后生媳妇数落年轻丈夫的参照。当然,我们姊妹也是我们村启蒙劳动最早的人,从我记事起,就开始在田地里拔猪草挖野菜,九岁时,开始推架子车,母亲为此也伤心过,落过泪,但无赖父亲的秉性,她也没有办法阻挡。尤其是每年暑假里,姐姐和妹妹编地毯卖钱,我们兄弟三个给猪打青草,任务是一个草垛,目标是不能小于往年,我们家的草垛每年都是村里最大的,因为我们兄弟三人干活从来不敢偷懒,哪天场里草晒少了,父亲就会数落我们不勤快。父亲也为此自豪,村里人也多有夸赞。哥哥姐姐因年龄大,比我们受的苦和累更多一点,在我的印象中,念书中的哥哥总是跑着帮父亲干活,夏忙拉麦子、碾场、卖麦子,秋忙搬玉米棒、拉玉米棒、砍玉米杆、转玉米杆,往往是刚刚干完活,顾不上吃饭,就拿个干馍边肯边上学去了。与哥哥相比,我们姊妹四个算是幸运的,但与村里同龄孩子相比,我们又是最能干的。有年夏忙,我和哥哥姐姐三人用背篓往家里转麦糠(麦粒脱的壳),大热的天,麦糠掉进衣服里,痒都不要紧,扎的人难受,这个活我们最不愿意干。进入夏忙,天气无常,雨说来就来,而且雷电相加。那天,一阵黑云压来,眼看暴雨来临,别人家孩子都往家里跑躲雨去了,我们却背着背篓往麦场跑,母亲央求父亲让我们也歇一歇,父亲坚决不同意!那天,不知母亲那里来那么大的勇气,抓住我的背篓就扔到屋门外,和父亲大吵起来。为此事,母亲数落了父亲一辈子,但父亲至死没说他这个做法不对。
父亲有时爱护牲畜和家俱让正常人都难以理解。有个笑话讲,有个农夫怕别人笑话不爱惜驴子,自已背着东西,让驴跟着走。我父亲就是那样的人,耕地回来,说牛辛苦了,自已背着种子,牵着牛缰绳往回走。有年夏天,我和堂弟用木桶去村西头的涝池抬水,给两家猪圈倒水给猪降温,我们盛满水,一边走一边嬉闹,像颠轿子一样,唱着笑着闹着,一蹦一跳的往回走,没想到弹起的木棍从肩膀上落下来,水洒一地不要紧,木桶掉在地上散了架,木桶片横七竖八的散落一地,两个铁箍子也滚到一边。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很害怕,提着铁箍子,抱着木桶片,靠在大门外,向屋里瞄。父亲见状,随手抓个木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追着打我。我见状,吓得撒腿就跑。害得我中午饭也没有吃,晚饭时我溜在家门口,不敢进门,只见父亲还是黑着脸,没有消气的意思,眼睁睁的看着哥哥姐姐们吃饭。为什么姐姐吃饭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姐姐非但不怜悯我,还用各种怪动作馋我,让母亲用筷子在姐姐身上狠狠地敲打了几下,并数落姐姐不心疼我。母亲瞅瞅父亲,叫我吃饭去,我望望母亲叫我吃饭后父亲的反应,他脸黑的没有上午那么厉害了,而且父亲用眼睛窝了我一下,我感觉有戏,顺着门边-墙跟-厨房,端起母亲已经盛好的晚饭,狼吞虎咽的吃了个肚儿圆。
父亲不贪占小便宜,过去生产队每年要压榨菜子油给社员分配,一般需要两个人,除干活需要外,主要还是相互监督,另一个人怎么换,父亲却一直没有被更换。但我知道,他没有给家里拿回一滴油,没有用公家的油榨过一次私人的馒头。父亲的心始终是热的,他有个堂弟父母去世早,父亲母亲就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关心照顾,那位叔父家里着火后一贫如洗时,父亲倾其所有地帮助他。另外,父亲曾经被生产队派往凤翔一林场做过三年厨师,厨艺不错,应付农村的红白喜事绰绰有余,特别是父亲蒸的馒头在村里是公认的一流,松软筋道有嚼劲,但父亲从来不拿捏人,随叫随到,从来不收费,只是主家过意不去就给些烟酒糖茶之类,这倒让父亲反过来感激别人。有一次,族中一位叔父问父亲蒸馒头的诀窍在哪里?父亲说,哪里有啥诀窍,只要不惜劲,狠劲揉,馒头就筋道。因为父亲干活实诚,特别是蒸馒头时,不让随他干活的年轻人偷懒,因此,谁家过事,一听我父亲蒸馒头,小年轻就躲得远远的。
我到部队考学提干后,父亲对我教诲最深,也最常用的一句话:家里你别管,在部队好好干。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父亲都叮嘱母亲和哥哥不要告诉我,让我少些牵挂,乃至于父亲因年龄原因,有一年从地里拉麦子回来,从大坡上冲出渠岸,险酿大祸,出了人命。我从哥哥口中得知情况后,就力主父亲不要再干农活了,把地交给我哥嫂种,但他说闲下来就不舒服,70岁时还给庄稼地里担粪施肥,令村里年轻人叹服,一直干到75岁生病住院才住手。父亲一生对我最大的关怀和照顾是,没有给我提一件要求,没有给我添一次麻烦。我在部队期间,也有人找过父亲办事,他都委婉拒绝,也告诫母亲和家人,不要给我添麻烦。因此,我退休下来,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我是一个贪欲极小的人。这一切,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体恤谅解。
父亲是一位对自己、对子女严格得似乎不尽人情的人,就是这种苛刻,让我们学会了忍耐,让我们适应了在各种艰难困苦的环境下成长,也让我们坦然地面对人生道路上遇到的各种挫折和不幸。2009年中秋之日,父亲离开了我们。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他给了我们生命,又传承给我们做人的道理,让我们兄弟姐妹在各自生活道路上踏实前行。
想念您,父亲!愿您在天堂安好!
作 者 简 介
李茵,60后,武警某部退休。一直从事部队思想政治工作,偶有文稿见诸报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