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启丨母亲和她的土地(散文)
根据我的生活经验,看上去中国农村田野广阔,土地纵横交错,不好分辨,实际上那些长满庄稼的土地物各有主,更有些让人意外的是每块土地都有着自己的名字。它们的主人就像熟悉手中的纹路一样熟悉这些土地。小时候放学回到家如果没见到大人,热心的邻居往往会告诉孩子说你家大人现在那块地里干活,让你放学去帮忙。这里说的那块地绝非模糊的方位,而是非常明确的一块地的名字。
20世纪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整个村庄的土地被分到每一户,出于小农意识和公平,一块土地要分给数个家庭。虽然这样做不会因为地质肥瘦产生争执,确造成耕种上的麻烦。我家当时分到大小七块土地加上两块山荒自留地,一共有九块。当时我们家人口看上去很多,有八口人。但我父亲是正式教师,并没有土地,且常年教书在外,其余兄弟姐妹六人全在上学,真正全身心投入承包地劳动的只有母亲一人,具体种什么农作物也是母亲当家。母亲很快根据每块土地的方位和特征给它们起了一个名字。村东村西有“西湖”和“大东湖”“小东湖“三块,这里的湖不是有水的湖泊,淮北地区风俗,大片的旷野之地称之为“湖”。村南村北也有我们村的土地,但比较少,不能称之为“湖”。南边的一块地紧靠一条水沟,所以母亲给它命名“南沟沿”,村北的那块叫“北宅子”,母亲说那里若干年前曾经是住户的宅基地,而今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又都成为庄稼地。西南的地块旁边有一口老井,地名便是“南井”,西北那块地名“木瓜树底”最让我费解,当时我实在搞不清木瓜是什么东西,和南瓜北瓜有何区别?问不少人也没有给我说清,父母都说老辈人就这么叫的,树木上结瓜是地处偏僻的农村孩子想象不出什么样子的。直到后来很久我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木瓜,也弄明白它真是一种树上结出的瓜果,也许那块土地上曾经长过木瓜树吧。至于南山北山的两块山地就直接叫南山北山了。
母亲从八岁时便没有了父亲,我外婆拉扯几个孩子在艰辛中度日。历经苦难饥饿,对能长出粮食的土地具有极深的感情。珍惜每一粒粮食,善待每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样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每块土地种什么,母亲征求父亲的意见后便确定下来。我们家的几块地大概如下:大块地以播种小麦、大豆为主,几块小地轮换种植玉米、红薯、绿豆、芝麻,也种过高粱谷子,因产量低后来基本不种了。两块山地根据气候种上耐旱的花生,点些豆角、南瓜、豇豆等。收获小麦主要用于自家口粮和卖些余粮,大豆和玉米绿豆主要为卖钱,收获的红薯用于喂养家里的牲口和猪狗等,芝麻杂粮用于平时自家换香油和改换口味。
当时化肥贵且稀缺,农村种地以使用农家肥为主,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村里人家基本都喂养大牲口,家家门前都有一个大粪堆。母亲特别重视积肥,我家喂养一头大骡子,每年能积攒出几吨骡粪,另外还有猪粪、羊粪、各种绿肥,母亲还让我放学在村里捡粪。收过庄稼后,便把各种农家肥运到地里,均匀撒开,然后犁地播种。所以那时收获的庄稼果实基本都是实实在在的绿色产品。
田间管理是非常累人的,特别是夏季,每块地都需要人工除草,而且一场雨后就要除一次,小麦大豆、棉花玉米、芝麻绿豆这些庄稼开始根本敌不过野草,野草的长势很快就会超过庄稼,全靠人工一棵棵,一锄头一锄头地除草,劳动量极大。因为我们都在上学,平时干不了多少,重任便落在母亲肩上。我印象中一年四季母亲极少闲下来,做完这样忙那样。每次我们放学回来都看到母亲一身泥,一身水从地里回来。但母亲从没有抱怨,反而兴致勃勃地和我们说着各种庄稼的长势,预计收成,盘算着卖了粮食给谁后,几人的学费要花多少,该给谁买件新衣,家里可以添件什么新家具。母亲对干活的劳累毫不在意,反而对能吃饱穿暖,生活中充满了希望的现实很满意,这也是当时绝大部分农民内心真实的感受吧。
假期有时间我们便和母亲一起干活,母亲便给我们讲各种庄稼的生长习性和做活的技巧,我对各种农作物的知识更多地来自于这种实践,而不是书本。在农活方面,除了因为年龄小犁地时把握不好犁铧外,其他方面整体在行,使起锄头时我可以轻巧地把庄稼苗根旁的野草除掉而不伤及庄稼。母亲的言传身教使我真正理解了课本上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养成了勤俭节约,讨厌浪费的良好品德。更重要的是,母亲培养了我吃苦耐劳,勤奋能干,不畏惧困难的性格。感谢母亲,也正因为有了以上的人生观做底子,我后来的人生才过得充实,知足常乐。
后来我们一个个通过考学离开了家乡,在外工作安家。开始有能力回报母亲,不让母亲再干那么多的农活了。母亲却不愿意离开她的土地,依然坚持在老家生活,她说不想给孩子添麻烦,和退休的父亲在家守着土地过得很好。最后在58岁时脑溢血去世,永远地留在了她深深爱着的,为之付出无数汗水的黄土地上。每年清明节我们回老家扫墓,齐聚父母的坟墓前,思绪悠悠,往事如昨,是我们一年中最难受的时刻,心情多少天都不能完全恢复。
现在我的老家已变成工厂林立,机器轰鸣的经济开发区,母亲的九块土地恰好只剩下一块她和我父亲最后的安息之地。年少时我曾经以为故乡是可以逃离的,只要我愿意回去,故乡的亲人和土地就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但等我明白过来,长辈亲人已经带着他们的记忆走远了,故乡已经面目全非。留在脑海里的只能是越来越遥远模糊的身影和往事,还有那种痛彻心肺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作者简介:
朱良启,男,现年48岁,毕业于安师大中文本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任教于烈山区淮北七中。淮北市作协会员,烈山区作协常务理事。《行参菩提》新媒体十大金牌作家。2014年开始散文随笔写作。先后有三十多篇作品在省市区获奖。在省市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文章250余篇,近7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