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澄清 | 短篇小说 :黑掌柜
黑 掌 柜
郭澄清
这天,县供销社接到一封群众来信,上写:
负责同志:
六月五日,我老婆到你社刘集分销店买酒,店里收一斤的钱,只给八两酒。象这不足斤两的事,似乎有过好多次,过去我没大注意,现在记不清了。
丁庄社员丁芒种
代销社刘集分销店是个一人店,经理、会计售货员、炊事员……都是王秋分一个人。县供销社讨论这个问题时,人们有两种意见:一些人认为王秋分有贪污嫌疑,最少是工作不认真;另一些人不同意这个看法,他们说王秋分不是那号人。
既然看法不同,当然各有理由。认为王秋分有问题的理由是:
第一,他虽是店员出身,但解放前他曾随店老板出外做生意,赶五集。那时他常说:做生意的是“巧嘴行艺,黑手经商”。现在看来,一定是沾染了旧习。
第二,从前,这个分销店是两个人。后来,因为工作需要调走一个。那时,本打算再给他配上一个,可是他说:“给国家省个人吧,我误不了差事。”当时,别人都是要求增人,闹得人事部门挺伤脑筋,他却主动要求少配人,当时认为这是他的一种好表现。现在看来,他也许有意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三,据说,他还不断贩卖东西,大概他是借着公家的名义,在“公私兼顾”地作黑买卖。
反对这些意见的人,也有三条理由:
第一,王秋分是穷人出身。年轻时,他曾给地主扛过二年活。后来,因为受不了地主的气,辞活不干了。回到家,种庄稼没有地,为了顾嘴,才求亲告友凑了点钱,买了份礼,到城里一家杂货店当上学徒。当然,在那人吃人的社会里,他为了活下去,难免沾染旧商人飞扬,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解放后,是他参加工作以后,他的进步很快。在工作中,他肯卖力气,立过功。近几年来,几次评比竞赛,他都被选为红旗手。最近,他又写了入党申请书,这一切,都说明他在不断地进步。
第三,许多群众这样反映,他工作中勤勤恳恳,处处为群众着想;大公无私,办事毫不马虎,人称王包公,又因为他长得黑,称他黑掌柜。再从月报表上,他的成绩也是突出的。总之,象他这样的人,不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两种意见,截然相反。谁是谁非,一时难辩。于是,确定先派人深入下去调查研究一番,然后再作决定。
由于种种原因,这项调查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来县供销社工作,时间还不长,还不认识这位黑掌柜。据说,这也能算个有利条件,事先没成见,不容易有望见。这说法,有理没理咱先不去管它,反正这项任务非得我去完成不行。于是,我起个大早出发了,打算在日出之前赶到刘集,免受日晒之苦。
我走在路上,远处的景物还看不清楚,只有眼前的麦田被黎明的曙光一映,金黄一片,荡漾着水一样的光波。在麦田边上,时而出现一堆堆的黑丘,那是人们为夏播备下的肥料。
我赶到刘集时,天已大亮,分销店已经开门营业,门前站满顾客。售货员五十来岁,粗高个儿,黑脸盘,高颧骨,妈妈嘴,当然这就是黑掌柜了。他总是满面带笑地站在柜台边,热情地招迎着盈门的顾客。
“黑掌柜,我来点斜纹布。”
“有。”黑掌柜回手拿过一匹黑斜纹布,又向那位留八字胡的顾客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这是头等好货,今天早晨才取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买黑色的?”
“嘿!老哥,你老两口子没有儿女,买别的颜色去给谁穿?”黑客掌柜说着把布匹打开,“要多少?老哥!”
“七尺半!……”老汉话刚落地,只见黑掌柜一手抓住布头,一手拿尺量布,胳臂伸了几伸,嘶啦一声,布撕开了。那个快劲儿,就像变魔术一样。
老汉刚离柜台,另一个顾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黑掌柜一伸手接过那人的竹篮说:“老弟,要多少?”
“二斤”
“点钱!”黑掌柜说着,伸手从缸里挖了两碗食盐,一过秤半点不差,便倒在篮里,真是麻利神速,一手递篮一手把钱接过来,接着用指头一捻手中的钱票,大小三张票成了一个房子面,说:“对啦”
“不对,我不买盐……”
“少说笑话,别人还等着下地呢!”黑掌柜说着,又把另一个顾客手中的瓶子接过来。
“你要是提篮不买盐,那得太阳从西出!”一位顾客插嘴说。买盐人一缩脖子,笑咧咧地走了。
我惊讶地望着这些情景,心里暗暗佩服起黑掌柜来,我佩服他对消费者的情况了解得那样透彻,也佩服他这量布称盐飞快……顾客们对斤两、尺码确都没有怀疑的意思。
不大一会儿,几十位顾客都称心满意地走了,门市上冷落下来。黑掌柜扯过一块毛巾,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向我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屋里坐坐吧!”我应声走进去,他一拍板凳让我坐下,又回手拿过暖壶,一边沏着水,一边问:
“到村里有事?”
“嗯。”我顺口应了一声。
“住在谁家啦?”
“刚到——还没住下。”
“那就住在我这儿吧,公社祁书记、县委刘部长……都在这儿住过。”黑掌柜说着背过一把钥匙,又说:“你一把,我一把,咱互不干涉。但有一件,你得帮我照顾照顾买卖。要不,就要收你的钥匙,嘿嘿。”
他这一阵,闹得我懵头转向,这人怎么这样实在?还是他对国家财产太不负责任呢?我住在他这儿,当然对我的工件是有利的,于是我便把钥匙接过来。
我和他打趣地说:“你把大权都交给我,信得着哇?”他笑笑说:“老弟,我信不着副主任还信着谁?”我惊奇地问道,“过去咱们没有见面,你怎么知道我是副主任?”他说:“没有见过?你忘啦,半个月前,你刚到县社上任不久,在路上碰上了我,那时我正挑粪,你问:'你们挑粪是计件,还是日工呢?’我说:'工拨工’你问:“怎么工拨工?”我说:'生产队进城拉化肥的大车给我捎货,我给他们往地里挑粪。’这时,正巧县商业局赵局长迎面走过来,热情地和你打招呼、握手。事后我问了问赵局长,她说你是新来的县代销社副主任,她还当我们已经认识了呢,其实,那才是我们头一面……“
“噢!你的眼力真好,只见过那一面,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我的话没说完,黑掌柜抢过去说:“工人靠手艺吃饭,买卖凭眼力赚钱,要没有这点起码的本事,老百姓的饭碗要不让端喽!”说着说着,他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那个响劲儿赛铜钟一般,要不是他鬓尖上那几根白头发,谁敢说他是个年近五十岁的人了呢!
我们说着话,黑掌柜已把货郎挑装好。他拿起两个大窝头往怀里一揣,向我说:“老弟呀,要吃饭自己做,这儿是米,那儿是面……”他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阵,挑起货郎挑就往外走。我忙问道:“你干什么去?”他说“我去串乡送货。”我说:“你吃过饭再去多好!”他说:“那时人们就都下地啦,串乡送货非堵饭时不行。”
黑掌柜走后,又来了几位顾客。我本着他让我帮着照顾照顾买卖的嘱托,便按着黑板上写的牌价售了货。
早饭后,随着吱呀吱呀的竹扁担的响声,黑掌柜串乡回来了。他那两只货筐里的货物都卖光了。可是筐并没空着,里边又装了些破破烂烂——耧脚呀,犁钩呀,耙齿呀……简直什么都有。我想:也许这就是他自己经营的小买卖吧,因此,我故意装作不注意的样子,没问什么。
黑掌柜向货架子上扫了一眼,坐到账桌边,戴上老花眼镜,提起笔,向我说:“来呀,事忙先落账,免得后思想,报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卖货啦?”我好奇地问。
“货少了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少了什么?”
“哈哈,要考考我!好吧”黑掌柜说着走到货架子近前,拿起一匹布掂了两掂:“这样少了一丈多!”又拿起一匹掂了两掂:“这样少了七、八尺!”他弯腰又提酒篓:“酒少了五、六斤!”
我听了觉得真神,抱着好奇的心理又逼问道:“五斤,还是六斤?”
“呀!你真想要我的好看哪?”黑掌柜笑哈哈地说着,又重新提起酒篓用心地掂了一阵:“五斤半。”
“你猜猜了,四斤半!”我故意这样说。黑掌柜又用另一只手提起酒篓,掂了一阵说:“那是你看错了秤,我说的错不了!”
我连连赞叹他的梧。他说:“买卖人嘛,手是戥子,眼是秤,心眼儿就是定盘星,没有这点本事,算得上什么买卖人呀?”
接着,他还是要我报账,我递给他一张纸说:“都记在这上边,你誊到账本上就行了。”他接过纸去,一瞅就皱起眉来,问我道:“这五斤半酒都是谁打去的?”我说不知道。他又问:“这一丈二尺蓝布是谁扯去的?”我还是不知道。我问他说:“账上还要写上买主?”他说:“这有三个用处,第一,能知道谁家买了什么,还缺什么;第二,能知道各家对各种物品的消耗量,我们好安排进货量;第三……”
我们说话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叫喊:“黑掌柜,黑掌柜……”
一个小伙子闯进屋来,黑掌柜笑哈哈地责备道:“我说二楞呀二楞!你有啥急事等不到屋里再说?嚎什么呀?”二楞摸着脖子,憨笑着说:“俺们队长派我来拿犁钩的。”
“犁钩?买不到。”黑掌柜说:“求你给买个大耧脚你当耳旁风,知道要犁钩啦,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哎呀,黑掌柜呀黑掌柜,你真屈枉人!我为给你买大耧脚,三姨家、二姑家都跑到啦,有人的家是确实没有,有的人家有,可是自己要用……”
又一个小伙子一头钻进来,插嘴说:“黑掌柜,给我们买的耙齿怎么样了?”
“耙齿嘛?嘿嘿……”黑掌柜还没说完,忽然外间屋里有人喊了一声:“黑掌柜,这是给我们买的大耧脚吧?”这一声喊,把这两个小伙子也引过去。他们凑在货筐近前,一个挑出犁钩,一个挑出耙齿,都乐得蹦起来。
“喂!账怎么算呀?”临走,他们问黑掌柜
“还是老规矩。”黑掌柜指点着说:“这犁钩是王庄生产队的,一块八毛三;这耙齿是王庄刘前山的,每根一毛二……”
他们走后,我指着筐里剩下的那些“破烂”说:“这些玩艺儿销路好快呀!”
黑掌柜说:“这么余缺一调剂,一方面把无用死物变成活钱,一方面花钱不多,满足了生产需要,这如意买卖两全其美……”
午饭前,黑掌柜又出发送货了。临走前,他把账本交给我,要我售出货以后照他写的样儿往上写。等到黑掌柜出了门,我揭开账本,越看越笑。他这账,既不是新式的簿记账,也不是老式的条条账,而象一本日记。比如,一开头写着这样一笔:
“4月1日,狗他娘买花布一丈,收洋叁元伍角。这老太太省吃俭用,听说她买布是送给她未过门的儿媳的。”
掀过一页,还有这样一笔:
“4月2日,庞庄生产队长买大镜子两块,收洋七元八角。这是非生产性开支,可以不买,我劝他,他不听,决定见面时再同他说说……”
我正低着头看账,忽听进来一个人,就问道:
“说吧——买什么呀?”
“副主任!我……”
我一听声音很熟,猛地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信用社主任来了。
他说:“我听说你住在这儿,特地就近来跟你商量下件事情。”事情商量定了,我说:“我问你件事情,听说你和丁芒种是老表亲,可以把他的情况对我介绍介绍吗?”他说:“当然可以喽,他那个人是个有柴一灶有米一锅的手,因为他不会过日子,两口子断不了吵吵。后来,他老婆想了个办法,每次买东西就从中扣几个钱,存到信用社,现在已经存了三十多元了,他还不知道呢……哈哈,你看我三句话不离本行,说来说去,说到我的业务上来了!”
晚上,我去找生产队干部研究了一番供销社如何支援农业生产的问题,又串了几家门子,回来时已经半夜了。分销店还没上门,灯还亮着。黑掌柜还在两手忙个不停,只见他把钱都分成把,把糖都包了包……
我问:“这些事,用得着打夜作忙吗?睡吧!”他说:“明天是集日了,不早准备好,顾客们又得站在烈日下排成长队等着!”我一听有理,便说:“我也帮你的忙。”他说:“不行。把式要个架儿,商品要个样儿,这活我干惯了,你累啦,你去睡吧!”
夜间,我一觉醒来,见柜台上还亮着灯,坐起来一瞅,黑掌柜正在摆弄盐。只见他挖起一碗在手里掂掂,然后又倒在秤盘里称称;再挖起一碗掂掂,又倒到秤盘里称称,这样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地倒腾着。我问:“熟是练出来的,把式要常踢打,算盘要常拨拉,这一着一天不练也就摸不准!”
我不知黑掌柜是什么时候睡的。我早晨睁开眼的时候,窗纸刚发白,黑掌柜已经起来打扫门市前边的街道了。这时街上已经有了人,接着窗下传来这样的对话:
“黑掌柜,有黑线不?”一个女人的声音。
“有。”
“黑掌柜,有缰绳不?”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
又听黑掌柜问:“丁芒种,怎么不派你老婆来打酒,自己来啦?”
“我不是来打酒的。”
“你提瓶子不打酒,我不信!”
“真的!我给别人捎醋……”
“你还要买点什么呀?”
“什么也不买,我来向你道歉的!”看来,丁芒种是个拾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张开大嗓门:“黑掌柜呀,我对不起你呀!咱就当着大伙说说吧,从前我老婆给我打酒,她每次打八两向我报一斤,那二两的钱她攒着,攒多了就存信用社,这事我一直不知道。后来我自己打了一回酒,才发觉她每次打的酒都不够秤,就以为是你欺负她,给县供销社写了封信,告了你。后来我老婆知道了这事,说我屈枉了好人,才向我说了实情……黑掌柜呀,也许你为这事挨了批评。这都怪我,我向你道个歉,然后我再去县供销社找社主任检讨……”
“你甭去县社啦,县社副主任就在这屋里。”
“真的?”丁芒种一头闯进屋里,向我说:“副主任,我来作检讨……”
“你不用检讨啦,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啦!”我说,“你今后学着勤俭一点,比检讨还好!再跟你老婆说说,往后存钱,两人先商量,别再这么办,免得让人误以为供销社少给了份量!”
“副主任放心!我一定办到”丁芒种又转过身去说:“黑掌柜,我请你当个检查员,行不行?”
“行啊!”黑掌柜说:“咱这叫'仇人’变朋友啊!”
人们又笑了一阵。这笑声,掀起了又一个繁忙集日的序幕。
《黑掌柜》所获荣誉:
1962年8月发表于《大公报》《群众文艺》
1978年《黑掌柜》收入《建国以来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年《黑掌柜》收入《建国以来短篇小说选》,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4年《黑掌柜》收入大学教材《大学写作》复旦大学出版社,已再版10余次。
1986年《黑掌柜》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年9月《黑掌柜》收入《篱下百花》(新中国60年中短篇小说典藏)节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