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爱书者,人自醉
1984年4月采访唐弢。
喜欢藏书的人,爱写书话的人,唐弢先生是一个高高的标杆。
唐弢先生去世太早。他一九一三年生于浙江省镇海县,一九九二年去世时,七十九岁。
他去世后,巴金先生一直希望他的全部藏书能够捐献中国现代文学馆。最终,巴金先生的希望如愿以偿。二00三年是唐弢先生九十周岁诞辰,现代文学馆举办“为书籍的一生——唐弢生平与藏书精品展”等系列活动,这是对唐弢先生的最好纪念。
配合这次展览,现代文学馆编印了一本《唐弢藏书目录》,舒乙先生在序言里特地谈到巴金对唐弢藏书的建议:“巴金先生一再告诫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想办法把唐弢先生的藏书保存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因为有了他的书,就有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一半资料。巴金先生形象地概括了唐弢藏书的珍贵价值。”
这本藏书目录,我有幸获得两本。深圳的胡洪侠兄酷爱藏书,邮寄他一册。在扉页上,我随意写了一段话作为交流。洪侠兄后来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此跋。我写道:“唐先生藏书与(写作)书话的成就与意义,我认为远超过他的《鲁迅传》写作。可惜晚年他仍想续写传记,而未将主要精力放在所藏图书上。不然,现代版本学必将有一辉煌巨著,对文化的贡献也必将更引人注目。”
十几年过去,我依然这么认为。唐弢晚年如果把主要精力放在整理他的藏书上,再多写一些“晦庵书话”,进而能写一本详尽叙述现代版本演变史之类的专著,那该多好。在我看来,这才是他最值得做且别人也无法取代的工作。
丁聪画唐弢《言派传人》文章插图。
我最早写的唐弢报道,就是他发誓要写一部《鲁迅传》。
大学毕业,我走进《北京晚报》。一九八四年,我开设一个栏目“作家近况”,每篇约三百字,配发一张作家近照。想当年,我带着“傻瓜”黑白相机,跑遍北京城。在大学就爱读唐弢的《晦庵书话》,我写《人地书》书话,也是受他的启发,才斗胆在《中国青年报》副刊上开始发表。写这些作家近况,怎么能不去找他呢?
这一年四月,我走进唐弢先生位于永安里的社科院宿舍。后来的好些年,我常常去拜访他,聊天、借书。
采访唐弢,他知道我喜欢书,便拿出新出的书签名送我,一本是《文章修养》,另一本就是毛边本《晦庵书话》,均由三联书店出版。《文章修养》似乎没有毛边本。在唐弢看来,不是任何类型的书都适合做成毛边本,而书话这类与书相关的特殊文体则最为适合。
那天,与他聊得特别高兴,他一下子送了我两本《晦庵书话》的毛边本,分别为一九八0年九月第一版和一九八三年七月第二次印刷的版本。《晦庵书话》首印为五万册,二印是一万一千册,放在现在该是畅销书了。两次印刷的同一本书,第一次印刷的封面颜色较深,纸张也厚;第二次印刷的封面颜色偏淡,书的厚度也少了将近三分之一。我更喜欢初版本,可后来才发现,唐弢的题赠却是写在一九八三年的版本上,颇有些遗憾。
三联书店1980年出版唐弢《晦庵书话》, 此为毛边本。
一个月后,五月三十日“作家近况”发表我写唐弢的报道和图片,他这次所谈的正是想继续写《鲁迅传》。
“我现在感到压力太大了。”一见面,唐弢就叫起苦来。
苦从何来?写一本《鲁迅传》,是唐弢多年的愿望。近十年来,他心脏病常常发作,这个愿望久未实现。其后,《鲁迅传》的写作被列为社会科学方面的重点项目之一,要求一九八五年交出上半部。这样立下“军令状”,当年已七十一岁的唐弢感到压力太大了。他说,他尽量摈弃其他写作,力争尽快写完上半部。
几年之间,国内已出版各种《鲁迅传》达九部之多,唐弢能否独辟蹊径写出新意,确实是另一压力。他说,从学术上提出新看法,目前看很不容易。他准备将鲁迅同近代史、文化史、文学史、思想史、人民的精神面貌结合起来写,学术上多少有自己的看法,要融进自己的感情,使之具有文学色彩,字数限制在五十万字以内。作为和鲁迅有过接触的人,能实现这个愿望,确实是唐弢的“重点项目”。当时他已拟定完大纲,并整理出了有关资料。
立下的“军令状”最终没有完成。唐弢在一九八五年出版《鲁迅传》上部,之后想完成下部。可以说,对于晚年的唐弢而言,为鲁迅写一本完整的传记一直是心中难解的结。最后一次见唐弢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还没有写完,说还想写。或许,那时他已预感到自己不再可能完成了。不只是精力。我想,时代变化着,知识界、思想界的历史认识与精神追求也发生变化。我想,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唐弢恐怕就已经感到力不从心。直到他去世,《鲁迅传》下部还没有完成。
这一年,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办。奥运会期间,电视转播吸引许多人关注,唐弢也是其中一员。
唐弢与袁伟民都是人大代表,且同在一个组。因此,中国女排夺魁和男子体操李宁连夺三个金牌,令他兴奋不已。八月中旬,唐弢寄来《奥运会两题》,并附信一封,希望能发表。信中,他对自己的“打油诗”也颇为满意:
李辉和应红与萧乾、唐弢、吴泰昌在书展合影。
李辉同志:
诗发与否没有关系,请勿勉强。因为有时间性,所以前次给你电话。我与袁伟民同一小组,较熟。李宁则不相识。病中看电视,颇有感触,以为有些宣传过分,反而起副作用。这两位是经得起胜负考验的人,故而加勉。至于旧诗,我虽打油也严守规则,不愿学时下滥调也。一笑!
匆颂
编安!
唐弢
1984.8.16
《唐弢藏书目录》。
两首诗,一首赠袁伟民,一首赠李宁。今据原诗手稿整理如下:
奥运会两题
贺女排夺魁赠袁伟民
国歌迢递出九重,①
眼底旌旗分外红。
两发②绝招回冷局,
二传抄手亦奇功。
直疑海上生明月,
恍若天边贯白虹。
成败输君多一着,
指挥若定叫哄中。
①歌声自卫星传来,故云。
②发球之“发”
赠李宁
李宁读画①岂空谈,
赢得金牌一日三。
是好男儿能忍气,
非真本领不成酣②。
公孙剑术游龙矫,
杜老诗篇大海酣。
文事武功同此例,
纵跳君自把情参。
①李宁读画,出征之前,犹购《李苦禅画集》以自娱。
②取苏辙诗“余润成酣”之意。
好诗,怎能不用?参加奥运会之前,李宁买一本李苦禅的画集欣赏,以此让自己放松,足见李宁的确不是一般凡人。三天后,“五色土”副刊刊发两首诗。很快,唐弢写来一信:
李辉同志:
拙诗今日见报,《赠李宁》一首,次联第二句“大海涵”,误作“大海酣”,与领联韵重出,如方便,请更正一下为念(可能是我笔误)。
即颂
编安!
唐弢
84.8.19
查阅手稿,果然是笔误,唐弢记忆无误。
“居京琐记”栏目开办后,一直在约唐弢赐稿。三个月后,他终于寄来一篇《言派传人》,并附信一封如下:
李辉同志:
前些时多次承约写“居京散记”,一来因忙,二则也无适当题目。最近上海京剧院三团来京演出,邀观言兴朋的《打金砖》等戏,我一向喜欢京剧,对京剧振兴感兴趣,写一短文(但作为“居京散记”也许长了,约二千字,不知能否分两晚登完),呈上请正。
如不用,乞将稿赐掷,我未留底,谢谢。
祝
编安!
唐弢
85.11.11
1988年秋天,《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举办风华杂文征文活动,部分评委合影。左起:唐因、秦牧、舒展、刘再复、戈扬、严秀、范荣康、唐弢、柯灵。
唐弢那一代人,喜欢戏曲的不少,我经手发表的卞之琳、吴晓玲、端木蕻良等人的文章,都写过戏曲。至于我,则完全是外行。不过,外行,读行家文章,也有别样感受。
唐弢文章开篇,写他在北京看京戏的妙处,而且个人爱好,偏爱余叔岩和言菊朋。他说曾看过言菊朋的《上天台》《让徐州》和《卧龙吊孝》,有的还不止一次。时隔多年,年过六旬的他,应邀前去剧场,观看“言派传人”言兴朋的《打金砖》。从文章看,唐弢绝对是京剧行家,虽然自谦“所知甚少,浅薄得很”,可是,下面这段他谈言菊朋与余叔岩的比较,只有深入体味,他才能说到妙处:
余叔岩和言菊朋都学谭鑫培。叔岩是“三鼎甲”之一余三胜之孙,正式拜谭鑫培为师,文武功底都好。他精于音律,讲究声韵,唱来韵味醇厚,做的动作细腻,在这个基础上创造发展,建立了风格潇洒的“余派”。言菊朋也从学谭开始,而后博采众长,结合自己嗓音条件,创造新腔,建立了独具一格的“言派”。他由票友下海,武功底子和演技都不如余叔岩,但和余叔岩一样长于声律,研究更为深入,运用“四声”,字准句涛,妙在抑扬顿挫,变化跌宕,听来使人有回肠荡气的感觉。他们两人唱片极有韵味,又都有点“书卷气”,不论是长是短,我觉得言菊朋的“书卷气”似乎比余叔岩更重一些。 (《言派传人》)
唐弢在文章最后,对京剧变革谈了自己的想法,三十几年过去,再读,或许他的说法仍有一定道理:
还有一点,现在常有人说京剧的节奏太慢,不符合今天的生活规律。不错,京剧的确有冗长拖沓的地方,例如过场多,故事臃肿,开打程式化,等等。但这些并非京剧的特点,而是京剧身上的疥癣,应当而且必须改革。我以为笼统地说节奏慢是不对的。唱腔和演技都是艺术,有的节奏可以加快:疾风迅雷,奔流怒潮。有的却不能:细语微笑,浅斟低唱。这些地方必须放慢节奏,让人细细咀嚼,缓缓领略,才能辨出个中的韵味来。怎么能够说这是艺术的弊病呢?跌宕有致,从容不迫是“言派”唱腔的特点,节奏较慢,改变或者削弱它们,那么也就失掉了“言派”了。 (《言派传人》)
按照惯例,“居京琐记”的文章,都是请丁聪先生配文章插图。我请唐弢寄来照片,他寄来一信,其中,这样谈到丁聪前一年为他画的漫画肖像:
李辉同志:
函悉。近照两张寄来,其实也非今年所摄,是去年或前年的,平平庸庸,无可取处,现更老丑,不常照相了。丁聪为我绘过一张漫画像,登去年的《人物》杂志上。他可能会以那张应命的,如果底稿尚存的话。
有些朋友认为那张不大好,太漫画化云。
我看戏是政协文化组请的客,上海京剧院三团希望为言兴朋造点舆论(他演得的确不错,年轻稍稍大了一些,我文中有此意,但未明言),因此希望早些见报。
匆至,即颂
编安!
唐弢
85.11.15
丁聪后来专门为《言派传人》配了插图。丁聪自幼喜欢京剧,拉京胡,也画过不少京剧速写,他为唐弢插图画了言兴朋的扮相。根据唐弢建议,这篇文章发表时,分为两次刊登。
1947年4月,上海建文书店出版唐弢《短长书》。
也是无巧不成书。不到半年,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日,位于天安门广场东侧的中国革命博物馆,举办最大规模的第一届书展,全国几百家出版社,三万余种书,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
巧的是,在展厅一角,高兴地碰到萧乾、唐弢两位老先生。唐弢和萧乾看上去都十分慈祥,萧乾显得脸庞大一点,但两人的神态都差不多,当笑眯眯地和我们讲话时,我感觉面前仿佛站着两个号型不一、却表情相似的弥勒佛。我赶紧拍摄一张他们二人的合影。
萧乾在燕京大学新闻系学习时,最早研究书评,一九三五年燕京大学毕业时,论文《书评研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唐弢则是现代书话的佼佼者之一,一本《晦庵书话》,影响深远。如此巧遇,与他们一同逛书展,现在想来,真是难得的机缘。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调至《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副刊。第二年夏天,举办“风华杂文征文”活动,聘请严秀、秦牧、柯灵、唐弢等人担任评委。唐弢为获奖篇目打好分数,并写好一篇随感,与蒋元明电话联系不上,只好挂号寄我:
李辉同志:
征文已选出,短文也已写就。昨晤蒋元明同志,说最好打电话,派人来取。我今天早上打了十几回,都占线,想来想去,还是按来信吩咐,挂号寄上吧。
不当之处,乞纠正。
舒展、元明等同志均此不另。
祝
好!
唐弢
88.11.25
“风华杂文征文”颁奖之前,副刊约请部分评委聚会,唐弢来了。大家的合影,同样令人难忘。
唐弢先生对我的帮助,没齿难忘。一九九〇年,萧乾、姜德明两位先生开导我,应该好好做一件事情让自己沉静下来,这就是校勘《国闻周报》上连载的沈从文的《记丁玲女士》。
沈从文写下《记丁玲女士》,从一九三三年七月至九月在《国闻周报》连载,后由赵家璧的良友图书公司分为两册出版。我从范用先生那里借来《记丁玲》,但缺少《记丁玲》续集。我打电话问唐弢先生,很巧,他手头正好有,让我去取。正是有了这些前辈的慷慨相助,才由最初的校勘,转而完成《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这一部作品。对这些前辈,唯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