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书故事 | 三百箱书和四条汉子
“你联系好搬家公司了吗?什么时候到?”我问。
“下午就到,你赶快装箱吧,不用管那么多。”她说。
装箱之前的书房。夜书房图片
装箱装箱。我都装了两个多月箱子了。我都装了三百多个箱子了。上次搬家,找一家百货公司的朋友帮忙,搜罗了两百多个纸箱。那简直就是当今食品包装纸盒子的小小检阅:方便面、矿泉水、牛奶、啤酒、白酒……各类纸箱一应俱全。有些小品牌,做纸箱用的材料也小气兮兮,一心想着节约成本,怎么捆绑都是四分五裂的德性。大品牌就不一样了,纸板厚,箱体挺括,坚实耐用。这次搬家,吸取教训,不找百货公司,直接找印刷厂。印刷厂的箱子原本就是装书的,用着方便:大中小三种规格,大号的装十六开画册和线装书,中号的装精装书,小号的装小开本平装。
厂家运箱子来时,小区保安前来探视,热情地问:“你们家做什么生意?这么多箱子装什么?”我笑笑说:“书。”他说咱们小区住宅楼是不允许开书店的。我说我不开书店,就是往箱子里装书,然后,运走。他满脸狐疑,在腰间对讲机吱吱啦啦的声音中,晃到另一单元去了。现在好了,两个多月了,客厅里已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多箱书。散兵游勇所剩已不多,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你给搬家公司说咱们家的情况了吗?”我问。
“说了说了。我说我们要搬家。人家问:都有什么?我说,就一些日常用品,电视冰箱什么的都不搬。”她说。
“书呢?”我手一挥,横扫一片整装待发的书箱,“你没说这些?”
“说了。人家问:你们家还有什么,我说,还有点儿书。”
“什么?有点儿书!”我突然哈哈大笑,“这叫有点儿书?”
“那没办法。”她也笑,“联系了多少搬家公司了,一说三百箱书,人家要么不来,要么漫天要价。只能先说有'有点书’了,等搬家公司的人来了再说。你别废话了,赶快干活。”
我一下子让“有点儿书”搞得心情很好。当年我南下深圳,没什么行装行头行囊,只随身带了三十多箱书。谁知人与书无法直达深圳,都需在广州倒车。那是1992年,深圳已成旅行出差打工招商大热门,人在广州倒车都甚困难,何况书呢?我知道它们和我同车,但是衡水一别,我这一路都见不到它们。等到把它们接到黄木岗又一村,我开箱检视,发现这支“队伍”已经有些散乱,像是途中曾经遇到埋伏似的。有一箱明显曾遭雨水吹打,另有几种书竟然有上册没下册,让我想起“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等成语,不禁黯然。从北到南,一路之上,它们经历了什么?无从知道。
1994年,搬离“又一村”这个号称“中国最大”的安置区时,我的书已经变成了六十箱。那算是来深圳后第一次搬家。1996年,第二次搬家,藏书增至一百五十多箱。第三次搬家,我对着两百多箱书,发誓要淘汰五十箱,未遂。时值2008年,又要搬家,序称“第四”,藏书总箱数早过三百。
多年以前一位朋友的话我一直记得。他说:“人啊,要活得轻松,就一定要家徒四壁,一定要身无长物,一定不要买房做房奴。有辆车就够了,简简单单的行囊都在车上。到处租房子住,这儿住烦了,就换个地方。像你这样,四壁都是书,你腿脚就迈不动了。你惨了。”
是的,是很惨。如果不再搬家就好多了。如果不再买书也会好得多。我对朋友说:“人到中年,要开始做减法,开始归零。你都快成零蛋了,很好,向你学习。”可是如何向他学习呢?要修炼到那种境界,我大概需要再买很多书,再读很多书。
草草吃过午饭,开始巡视满客厅码成一人高的“书箱码头”,我开始有一点担心:这楼板,顶得住书箱的压力吗?千万别轰隆一声响,六楼瞬间变五楼……。正胡思乱想之际,有人敲门了。
我心情忐忑地去开门,像做了亏心事一般。
门外站着四条汉子,两高两矮,年龄分布为三中年一青年。四张脸忽然齐齐被门内的灯光照亮,“职业笑容”立刻争相浮现在脸上。站在最前面的黑黑的高个子中年似乎是四人中的头领。他说:“老板,是你们搬家吧,恭喜恭喜。”看我一眼之后,几个人不理我了,脸上笑容收起,眼睛齐刷刷射向一排排箱子。
“黑高个”问:“老板,箱子里是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说:“书。”
“全是书?”四个人都抢着问。
“全是。”
“黑高个”把手一挥:“走!”四个人应声而动,有左转有右转,都是向后转。
“哎哎哎哎!师傅师傅师傅!”她追过去:“怎么走啊?不是说好了吗?”
“黑高个”说:“老板,你们可能是说好了,可是我们的接单员骗了我们。她说没别的,就有点儿书。这叫'有点儿书’?这个价钱,这些书,这活儿没法干。走了走了走了。”
眼看江湖有事,必须大侠出马了!“各位老大回来回来回来。”我高声喊到,尽量显得热情,亲切,像招呼一个村里的老乡,像对付鬼混了几年的同班同学。我高举“红中华”,先每人递上一根烟,给他们一一点上。她也迅速跟进,每人送上一瓶水。
“加钱加钱。”我大声张罗。“各位师傅,咱们有话好商量。”她也连忙附和:“不管你们接单员说的什么了。你们说,加多少钱?”
“黑高个”说:“最怕搬书。死沉。”
他过来用手掂了掂箱子的重量,又用眼睛大致点了点数量。“你们订的是两车。这点儿书,六车也装不完啊。”
他坚定地说出了需增加的钱数,口气是胸有成竹,表情是不容置疑。
“好了好了,装车。”我说。
这时,那位迄今为止一言未发的矮个子很认真地对我说:“老板,这些书,要卖废纸得卖多少钱啊。”
“什么?”我“啪”的拍了一下身边的书箱。“说什么呢?废纸?!”
夜书房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