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帐,竺小招收徒漫记
竺派联唱
票友演唱三盖衣
1977年江苏戏校恢复招生,师资紧缺,那时候南京越剧团已经在想方设法叫老虎回去,老虎不同意,负责招生的商芳臣另辟蹊径,让她到戏校开课,是想先把她叫回来,再找机会哄她回剧团,这也叫徐徐图之。
不是去到舞台上,又有越剧后继无人的大帽子,她就去了。所以说起来,南越77这一届都算是她的学生,从77届四十周年聚会的照片,可以辨认出来的有陶琪、华洁、陈菊芳。(基本原因是我眼拙,多半认不出来。)
然而那个时候,越剧仍旧是男女合演,她教了一段时间,只是索然无味,不顾劝阻,重新回到文(物)管(理)局,宁肯去和千百年前的古墓和古物打交道。
她这人总是笑口常开,万事随便,但若是问起商芳臣或者蒋鸿鳌,都说她固执。
正式回团她30岁了,团里一群孩子,个个管她叫老师,樊建萍说:我那时才15岁,就是她看着长大的。
我第一次看到台底下的竺小招,也就第一次看到李萍了。那是1999年,南越小剧场排练《八女投江》,她来看排练。李萍在戏中扮演一个13岁的孤儿,当李萍不能决,看向她。她说了两句,觉得很是费劲,一步跨上半米多高的舞台,直接抱住小她十多二十岁的对手演员,大叫着“阿姨”,亲身来做示范。
我在台底下笑出了声。第一面的印象,真是酸爽啊:)
然而我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她跟我们说起,李萍是她的学生。这算是她第一个坦然承认的学生,但并未有正式的收徒仪式。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她带着她的时候,自己还很年轻,不愿太过招摇,到了后来情形发生变化,那也不用走仪式了。从83/84年的《莫愁女》、《汉宫怨》就可以见到,李萍在她身边,就像当初她母亲演徐澄、她演书童徐康一样,这时候她演徐澄、李萍演徐康,她演刘询、李萍演春喜,她演柳毅、李萍演柳毅的表弟,后来就是李萍演《玉蜻蜓》的徐元宰,《侯门之女》的韩寿,《莫愁女》的徐澄和《柳毅传书》的柳毅。这想来是一个多么温馨的过程,对于师徒俩是共同美好的回忆,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萍的嗓子就不行了,这大概是梨园界所能想到的几大恨之一吧。几年后我们问老虎:李萍呢?她说转业了,大概我们有什么奇怪的表情,她哄孩子似的说:你们想想,她留在剧团也不能演戏了不是吗。
2010年竺派演唱会上,李萍表演了一段《莫愁女·游湖》,以及《三盖衣》中为老师配演王玉林,把王玉林的唱改成竺派,味道浓浓的,还得掌声了。不过倒底是由于过早脱离舞台,年轻时扮起来很象个玉人儿的李萍,后期大概是缺少了形体锻炼,舞台上的形象退步还是有的,很可惜。
我们那会仗着年轻,口无遮拦什么都问,特别爱问的问题之一是:竺派怎么办啊?你什么时候收学生啊?
于是总爱哈哈哈的竺小招同志,就会倏然冷淡下来,回一句:观众喜欢,总会传下去,不喜欢,没有就没有了。——列位看官啊,想象一下靖哥哥突然变成小龙女那状态。
事情的发生来得太突然。她应邀到宁波参加活动,仿佛是和梁祝有关的。席间有人对她说:竺老师收个徒弟吧?推了一个女孩儿出来,让她唱“借花献佛”。笑眯眯的老虎想:客气两句吧。痛痛快快夸了两句。女孩儿上前敬酒,老虎继续笑。(花痴时间:她那时多年轻啊,笑得多婉娈可爱啊。)
当天下午,地方上的新闻电台说:竺小招开门首徒。次日早上,报纸上说:竺小招开门首徒。
老虎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讲过一个字,我承认我们一切抱着肚子狂笑的表现都是出于脑补
这个女孩儿,就叫郑飞儿。现鄞州越剧团演员。
但她收了,也就认了。不久以后,由杭越高爱娟女士牵头、以及浙江电台等协助在杭州办了竺水招艺术研讨会,我们就问她这个事,她说:飞儿才学了三年戏,几乎还是一张白纸,还能够学得出来。
我后来还见到一次郑飞儿。她在老虎那里学戏,不过性格很是内向,并不是很会主动以及讨好老师的人,然则我们虎宝宝爱笑管爱笑,实在也算不上是很主动的人。不过理是这个理:学戏,还是要靠自己主动的啊。
师生关系一直融洽,前几年鄞县越剧团排演《莫愁女》,老虎特地跑去长住了一段时间进行指导。
老虎收下郑飞儿以后,在南京引起小小一些震动,一番浮沉之后,收下两位学生。只是听说,当时我不太了解南京市越剧团的演员,所以并不确知姓名。
不知哪一年起,网上忽然流传一段竺派《山伯临终》,唱得甚好,一度传是夏雯君演唱的。
那几年我正好处于不听不关心越剧的状态——可能老虎有时还关心一下,但网上冒出的唱段是不大会第一时间留心的,因此直到去年,重新点燃热情,才听到了这段唱。我从来没有听过夏雯君,但夏雯君是目前可考竺水招生前承认的弟子,既然大家都这样讲,我也这样以为了,觉得她唱得确实很见功力。但很快有人纠正,不是夏雯君,这是殷瑞芬。
因此正主儿出来了,殷瑞芬是竺小招正式收下的第二个学生。在越剧流派异乎寻常的流行变成正统典范之后,一些越剧爱好者把越剧想象成武侠小说里的门派,热衷于强调辈分和入门早晚。其实哪有这样严苛,小招老师她就是按照年龄来的,郑飞儿入门虽早,但她与老虎相处既少,比殷瑞芬她们年纪也要小很多,一般经常看到的报道,殷瑞芬是算老虎的大弟子了。
殷瑞芬的扮相台型台风都很好,嗓音条件也不错,应该说,她具备一个戏曲演员走红的基础条件。只是戏曲大环境如此,本就一半靠努力一半看运时,也是无可如何的了,期待殷瑞芬的戏运越来越好。
这里再讲一点题外话。纯属小编自己的发挥,总觉得竺派弟子在描红过程中,大约多少都会感到有些戏路不合的困惑。老虎有一种天生的纯净,一种近乎稚拙的天真的温柔,无论她多少年纪,都不改变(简而言之:萌)。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一百个小生里都很难见到这样的例子,个性使然,经历大概也有部分原因。再往上,虎妈又是百无之一的清冷深邃,反正可以把所有神秘莫测的词汇往她身上堆。母女俩只有一点是相似的:恬淡。只不过一个是恬淡的醇厚,一个是恬淡的甜美。
总之两枚都很难复制。老虎固然不好学的——徐澄那扭股儿糖只有她婉然可爱,学虎妈也太容易端着——柳毅是老虎也早早就不像的。实际上,我们看到,处于同一时代的师徒俩,可能会极端相似,比如过去尹小芳、尹瑞芳之于尹桂芳(小编的眼神,那是看一次错一次,买戏单都能直接张冠李戴),现时代李萍之于竺小招,蔡浙飞之于茅威涛,杨婷娜之于钱惠丽,隔代就很少见到这种情况,钱惠丽形象气质不似徐玉兰,单仰萍也不见得多像王文娟,傅全香与何英那更是天差地别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学唱段、身段、表演的基础,但无需把自己陷进去了:老虎的柳毅仍然是君子。
八女投江选段
与蒋鸿鳌老师相交期间,我们是无所不问,她是无所不谈,而且没有寻常你所见到的纸质上的夸大其辞。比如,你问她:是不是南越在北京演出很成功,差点落户北京?她会说:不是的,就是一个私人剧场老板在打主意。(在那段历史里,由哪里出面至关重要,也百分百关乎到剧团的前途。我们看到的记录对此含糊其辞,就好象是说官方出面一样;但蒋老师这样一讲,就明白,还是私人行为,即使剧团愿意,留得下留不下都是问题。因此她的回答是更朴实,不夸大,更接近事实。)
有一次看南越的演出,折子戏专场,有一段《寄闺》,由孙静和朱蔺主演。看完了对孙静印象极深,而且真是一股胸臆之间冒出来的不爽、不甘、不快:怎么南越有这样一条好嗓子,她不唱竺?
和蒋老师聊起老虎收学生的事,蒋老师叹气说:她多固执啊,孙静都求多少年了啊,请好多人去说情,我也去过啊,她就是不肯啊。
……靖哥哥又变成小龙女了。
老虎的固执想来并非没有理由。对外,那时十三流派说较为公认,先且别说事实和理论,她是不会和任何人争执的,她真的是那样想的,看观众。与此同时,戏曲大环境极差,寥落荒芜,今天不知明天,倒底有没有必要再坚持?或者倒底有没有必要再让其他人坚持?这是曾经每个戏曲人所面对的困惑。对内,她对带学生大抵有些谈虎色变。不论是谁,打从年轻起、打从自己还在不断琢磨学习的阶段,就带着的一个学生,十几年以后忽然发觉学生不再适合唱戏了,任谁都会被深深打击到。
然而飞儿以后,老虎已经没有理由固执,回南京,便收下了殷瑞芬和孙静。说起来,真的好感激当年宁波抑或鄞州文化方面的领导,要不是这看似有些勉强的一举,老虎要么不固执,要固执起来是hin可怕的。
孙静唱过十年歌,这是老虎不大满意的地方,总觉得孙静丢掉了很多东西,十倍的工夫也未必拿得回来。但另一方面来说,她是对孙静高标准严要求,直言不讳,也正是师徒俩不用虚词客套,是深寄厚望的表现。
孙静入门以前,唱毕派已经小有名气,直到现在都有不少越迷遗憾,但小招老师教孙静,那又是从头开始了,孙静身上原来的不严谨,越剧路头戏式的随便,都要全部拿掉,就是一个重新上路的旅程。痛下苦功那还是从《柳毅传书》开始,有段时间孙静是废寝忘食,异常辛苦。她的水袖现在很强,这些玩意儿可不是说上手就上手的。唱腔方面,竺派这样难唱,有时候唱老唱段容易,新戏就难,孙静以前编一段《山河恋》还离不开老虎的唱腔设计,但是去年《八女投江》重排,所有曲谱唱腔是重新编排的,这次没听说老虎单独为她设计唱腔,孙静确实唱出了原汁原味的竺派唱腔。孙静为了学竺派她所付出的努力和代价,是深深让人感动的,以她的条件,她可以很轻松拜入其他名师的门墙,而孙静坚定不移。老虎并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她有时很心疼学生,却也不会改变原则,所以她的学生从艺这条路走得都很坎坷。竺派弟子大都低调,只愿有朝一日,上苍不负殷勤。
不记得哪一次哪一年,到南京看老虎,这个女孩子就在她那里。孙婷涯和李旭丹同是99届的,老虎说旁人都管她们叫“金童玉女”。但听老虎“丹丹”长“丹丹”短的,另外一个就是“孙婷涯”连名带姓,觉得好笑极了,老虎真不愧是唱小生的,这样喜欢小花旦。老虎这人爱说爱笑,有些地方可实在太含蓄了,小编当时是很无知的,要现在想起来,才能明白老虎说“金童玉女”话语中透着的微微欢喜和悄悄得意,这就是南越的下一代,这就是她暗暗一直在培养的人。
老虎教孙婷涯,大抵从后者戏校里就开始了,是考验,还是什么,小编当初还以为她早就收下了,实际上却是要到2006年,老虎才正式收下孙婷涯。所谓收徒,承认的没承认的大抵区别就在于一个仪式,看照片,老虎每次收徒都是有个相对正式的仪式,孙婷涯也是,当时是在苏州木渎的一家大酒店里,是挺正式的,不过不晓得还留没留下照片了。
2006年,老虎在苏州正式收下孙婷涯,却表示这是关门弟子,让人感到震惊。那年见到她的次数不少,越剧百年啦,越女争锋啦,《柳》剧仿佛还来上海演出过,只不知是我们太迟钝了抑或她太能忍,反正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情绪有什么异常。而那一年退休已定,关于艺术,关于流派,前途都非常渺茫,她有多少心灰意懒,再一次的萌生退意,都在“关门弟子”四个字里。
感觉老虎是非常喜欢小孙的。孙婷涯相貌甜美,看上去很有城里女孩的娇气,这和大小姐脾气的老虎是一个类型。然而太娇气了,条件也好,若不是特别执着,越剧现在很难留得住人,孙婷涯仅是流失的其中之一而已。小孙也始终没有到达老虎当初提到她时所期待的应有高度。
2006—2013,长达七年之间,老虎再也没有开过山门。以她的固执,说了小孙是关门弟子,要想让她自己打破自己的话,那是不容易破冰的。
第一次知小杨,是在2006年的越女争锋,那也不是止她一个,那一届所有参加越女争锋的南京市越剧团青年演员,我都记住了。当时杨旭梅唱得是徐派,外形和声音条件相对一般。
2013年因为什么,就肯重开山门,我那会儿完全不知越剧,连这件事也是去年方知,原因就更不晓了。
小杨为人很腼腆,这是个优秀传统,竺派的弟子性情都偏低调,老虎也不是说塞给她她就收的,那当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不过小编还是越俎代疱的建议一下,学生和老师,还是学生要主动一点,再说学艺学艺,上古时代想要学点儿东西绞尽脑汁呢,现在是已经几乎没门槛了,只要你亲她,她就毫无保留,这还能要求什么啊?
小杨近年来的进步,有目共睹。素颜照极美,台风越来越好,她的嗓音条件不算出色,不宽,不醇,这都是事实,然而她所演唱的发音方法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受到越剧界目前科学发声的影响,走得是最务实的一条路,嗓子是越练越宽的,现在比以前大有进步,加油。
2016年南越四十周年团庆,竺水招传承工作室成立,小招老师正式收下裘赛琳。嗯,这次老虎没说开门关门:)
在那之前,小编我刚刚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抽身回来,重新关心越剧和戏曲。一开始就被某个现象震惊到了:接连看到好几位师父收徒弟,都是一本正经,隆重非凡——下跪叩拜,礼敬膜拜。个个如此,竟然绝无例外。
我还以为我十年不看戏,这是穿越到了清朝?
这时候说老虎要收学生了。小编天天哀嚎,我们老虎笑嘻嘻,温吞吞,万事随便,一般不固执,这跪拜叩头的古礼蔚然成风,小编我坚定认为我们老虎心里是绝不会认同的!然而小编我弱弱地觉得……我们和稀泥的老虎是不大会另出杼见,特别坚持的……
然后看到了收徒仪式的媒体照片。她这次是在南京越剧博物馆,同着其他两位同事一起收徒的。然后小编就开心到打滚,——直到今天想起来还由衷欢喜,我们老虎不肯接受跪拜礼,学生不过是鞠躬献花而已。那当真是她不愿意,不提倡,南越这几年有收徒仪式的,在她之前都按照大热行跪拜礼,唯独到了老虎这里就没有。有她在前,当然同时进行的收徒仪式便也是这样的奉茶献花而已。
梨园界收徒向来不含糊,从前不要说是没收徒,就是收了徒,想要学习师傅一点儿东西,那也仍旧是千难万难。传说中余叔岩为了向谭鑫培学《定军山》一个绝招,送了个价值百两纹银的古月轩制鼻烟壶。五六十年代,不提倡这种旧师徒关系了,但师父对弟子仍然有着绝对权威,便似李碧华《霸王别姬》描写的蝶衣对小四一般。八十年代以后,戏曲衰微,老师为了自己的艺术不致失传,为了找一个趁心合意的好学生,那是全然反过来了,非但毫没师父架子,往往对待优秀的,慈如亲母,待若亲生。仿佛到了近十年,对于传承,对于工匠之艺的宣传,收到一定效果,这关系又有复古的迹象。
好的传统要恢复,要传承,不良的就该让其步入历史尘埃。八九十年代梨园行收徒都不用这种礼了,怎么现在又恢复那种陈规陋习?下了跪,叩了头,倘若不是心甘情愿,积久成怨,早前不讲,这两年网络上都传着好几个笑话儿呢,这种古礼除了做做虚假的门面板还有什么。
老虎只取中和,数十年来态度没变过,不因困境而随便,不为顺时有拿捏,这是我所能够想象到的最好的态度。——她的学生,台上千万求出戏,台下,学得她一点格调,那对毕生的人格都是受用无穷的。
小裘是目前南越年龄最小的一批演员,应是前几年南越引进的优秀苗子,嵊州人,小时候获得过戏曲小梅花。基本条件是具备一些的,其他的,也还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目前下结论,为时尚早。
近些年大抵是随着大环境对于戏曲的重视和尊重,老虎的作为也越来越开放。她给大学生上课,为小学做越韵古诗,开设竺派传授班,走近戏迷,走入校园,她以前很难说是有这个开放态度的,因此,老虎一直是都是积极面对环境变化的,为她今天所做的努力而喝彩!
附一张2009年《水间云华》发售时的现场照片,就最喜欢她这样的笑容了:)
(说明:老虎真的是很含蓄,多半她不会说什么。要不是那几年就是一路追星追过来的,有些事真是连找故纸堆也找不到的。因此,上述难免有些是我的自说自话,事实有之,曲折或无。对了,很高兴;错了,再修改。但我想不至于多失实。故纸堆也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