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的藤、桃、金石: 自我作古空群雄 胡烟
胡 烟
北京晚报 | 2021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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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与桃
吴昌硕是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与任伯年、蒲华、虚谷合称为“清末海派四大家”。
我对吴昌硕的关注,从他那一帧照片说起。他那张黑白得有些泛黄的照片,十分吸睛。首先关注他的扮相,身着道袍,头挽一小髻,一幅不新不旧的模样,古怪而耐人寻味。其实,穿道袍僧衣,是改朝换代时读书人惯常的模样。当时的吴昌硕,刚刚亲历了甲午战争的战败、戊戌维新的失败、八国联军入侵,内心涌起不尽的悲怆与焦虑。照相的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透过战争的风云,他看清了旧王朝必将灭亡的命运。
照片上,那个平静的瞬间十分动人。吴昌硕的眼神,炯炯的目光是斜着放射出来,仿佛是在侧身看你。有一种凛然,有一种傲慢。傲慢得不可一世。令人钦佩的,这种傲慢,不是轻浮的,而是沉静的,有重量的。像压舱石,风来雨来,如如不动。
后来反复读他的传记,才了解了这傲慢的出处,并且赞赏他这种傲慢。“自我作古空群雄”,是凝聚了生命苦涩之后,对于苦难的鄙夷,是对传统文化领悟于心的强大自信,又是以笔墨金石传承古典之美的担当。
吴昌硕的眼神,在很长时间内震慑了我,激励了我——风雨中的定力。他有楹联:“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这句话几乎可以概括他的艺术生涯。前半句,即是在经历风雨。后半句,又是他亲近泥土之后,在书画篆刻艺术里散发出的泥土芬芳。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他笔下紫藤。那是纯粹的笔墨艺术。一根根遒劲的藤,缠绕在顽石上。作为石头,并不想被其束缚。所以,那种缠绕是艰涩的,是欲冲破某种阻力的。然而,又是松弛的,一种生命的自然而然。向上,再向上,生发的藤,是书法的飞白,欲断还连。令人想起,藤蔓愈老的时候,那种木质的纹理,时深时浅,但韧性极强。紫藤的叶子连同铃铛一样的花,葳蕤兴奋,随风摆向一边。吴昌硕的画,必须有风。有风才有力。一种生机勃发的苍翠感,超越了宋画的诗意,冲破了吴门画派的恬淡,更将“清四王”的刻板踩在脚下。即便是再沉闷的心灵,在这样的画作面前,恐怕也要奋起了。再柔弱的人,也想要刚强起来。
画藤,是画界传统。明代徐渭,号青藤老人,笔下葡萄藤是泼墨的,要纤细很多,像是涕泪横流。
吴昌硕笔下的藤,有了金石味的审美。他的一幅无花无叶的《枯藤》,题写:“予友居士梅墅门外,一藤穿壁,拳溪如狮伏,如蛇行,奇形诡状,月夜视之可畏也。”他将这种“可畏”进化为美感,这需要胆识,需要魄力,更需要对美的准确的判断力。如同手握刻刀,笔笔精到。
齐白石是吴昌硕的忠实粉丝。他曾拿一幅吴昌硕的紫藤图,来到园林,与真实的紫藤相对照。并对身边友人说,哪个更真?他认为,吴昌硕笔下的藤,比真实的藤更真实。有了这番感慨,他临摹吴昌硕更加用心。
后来,齐白石也擅画藤。他曾在《藤萝》中题有:“青藤灵舞好思想,百索莫解头绪爽。”“青藤老屋昔人去,三百年来耻匠兴。”他认为徐青藤之后,无人能与之抗衡。言外之意即是,他所画的藤萝可与青藤并肩,颇为自信了。
我对藤有十足的好感。记得在富春江边的严子陵钓台,附近的矮山,苍翠葱郁,爬山途中被一根老藤拦住了去路。老藤像是老仙翁,不可怠慢,是那一方山水的精灵。低头俯身,给他作揖,从其下穿越而过。又有,冬季在扬州,史公祠的百年老藤筋骨毕露,那种力道和倔强,是很动人的。像史可法抵抗清军的威武不屈。气象,似吴昌硕笔下枯藤。
再有被吴昌硕感动,是一幅《桃花》,题写:“秾艳灼灼云锦鲜,红霞里住颇黎天。不须更乞胡麻饭,饱啄桃花便得仙。”
文人画家鲜有画桃花者,因为不能免俗。一俗毁所有。或许是心理原因,见到现实中花叶并茂的桃花盛开,真觉得有几分轻佻和俗气。像是秦淮河边垂着的帐幔,粉艳艳的,直将王朝的气数泄尽了。
而吴昌硕的桃花让我惊诧了。一株山桃,从悬崖上伸展出来,完全是气息的吐纳,含而不露,像是篆刻的刀法,古意盎然。老干新枝,力透纸背。间或掺入狂草笔意。粉色的桃花,是正楷写出,笔笔分明,晶莹而清新。吴昌硕的桃花,一点也没有甜俗。是苦的。
苦与石
吴昌硕的艺术,最动人的,便是这“苦”味。这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
1851年,吴昌硕8岁。这一年11月,洪秀全率众在广西金田村起义,宣布太平天国建立。自此之后的14年,太平军与清军的搏斗令无数家园毁于战火。1860年,吴昌硕考取秀才,太平军与清军的战火烧到了家乡,秀才名籍被毁。这一年春天,清军江南大营重新发起进攻,合围天京。战火所致,粉墙黛瓦田野茂林全部化为焦炭。吴昌硕与父母弟妹、未婚妻章氏相依为命,以观音土和少量米煮饭充饥。生灵涂炭,哀魂遍野。
由于祖母、母亲和未婚妻裹小脚,行走不便,传言太平军将那些清廷担任官职的人称为“妖”,见者必杀。吴昌硕刚考取秀才,父亲原是候补知县,虽然在家务农,但有官名。全家人决定,令父子远走他乡逃难。逃难途中的日子艰辛可想而知。直到1864年,太平天国运动宣告失败,吴昌硕与父亲费尽千辛万苦赶回家乡,得知母亲、弟、妹、未婚妻章氏,全部离世。吴氏一家九口人,战后只剩父子二人。逃荒途中由于长期吃观音土和树根,很少摄入食盐,吴昌硕的身体出现严重问题,肝病、软脚病困扰余生。
经历了大苦大难,令他的艺术始终有重量。不论是治印、做学问还是书画创作,吴昌硕的心头,是一种深沉的痛,还有痛过之后的平和、看透和珍惜。
吴昌硕天性坚韧。除去战争因素,他本人性格也相当刚毅。他14岁正式学习篆刻,之后从未放下。他用的刻刀是用大铁钉磨成的,印石也是就地取材,有时从河滩上捡石头,偶尔用破砖旧瓦代替,刚劲老辣,酣畅淋漓。14岁那年年底,由于刻印时间太长,天寒手僵,不小心被刻刀切伤左手无名指,指甲脱落,血流如注。造成终身残疾。吴昌硕长期在家刻印,久不下楼,宛如不出闺阁的女子,因此被大家称为“乡阿姐”。吴昌硕也曾自刻“小名乡阿姐”印,以为纪念。这是自嘲,更是一种无悔的坚决。
虽然吴昌硕自谓“三十始学诗,五十始学画”,大器晚成。但重要的是,自幼就开始学印。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几十年的辗转磨难中,始终坚持对篆刻、石鼓文等艺术的不尽探索。他创造性地将篆刻艺术中刀石效果产生的金石味,上升到残缺美的审美新境界。残缺刀法是吴昌硕篆刻创作中的一种常用手法。以秦汉古印来说,因年深日久,水土浸蚀,自然风化,印面及文字线条失去了原先的平整和光洁,变得残缺不全。这些残缺古朴、含蓄、浑厚、苍拙,本身即是美。吴昌硕将其发扬光大。试想,没有一定阅历的人,很难使残缺绽放光华。
1882年到1911年,吴昌硕在苏州度过了30年。初到苏州,靠刻印的微薄收入难以养家,就在朋友的帮忙下捐官。他在苏州衙门任佐贰,相当于县尉,官职卑微。吴昌硕骨子里还是个传统文人,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仕途的期待,希望以自己的才学实现理想抱负。
有个插曲。那天,吴昌硕从衙门值公务回来,身着官服,样子呆板可笑,甚至有几分狼狈。这一幕,被好友任伯年看到之后,趁机画下《寒酸尉像》。吴昌硕苦笑一声,题写了酸涩的自嘲诗:“达官处堂皇,小吏走炎暑。束带趋辕门,三伏汗如雨……”
这幅画中,吴昌硕的眼神是彷徨的,内心是苦楚压抑的。当时的他,被生计所困,找不到人生坐标。一颗文心,完全不适应官场,显然是一种错位的尴尬。他也像历史上的传统文人一样,向往归隐田园:“不如归去饮苕水,老屋破抵兰亭撑。”“不如归去寻生活,数亩湖田种秫麻。”……归到那个童年的故乡,脚踩泥土背朝天。因为在那里,仿佛才是吴昌硕的生活本该有的样子,而那些,则是另一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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