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漫步|张涛
那日腊八,窗外飘起了雪花。我于暖气旁阅《借山而居》①,读至第三章《最好的爱,是一生只爱一个人》处,涂鸦书之:
捧一株花,
静静注视。
什么也不想,
别处也不看。
任眼神在花上——
巡游,贪婪,吸纳。
直至——
它在心里成像,
回味数年。
类似今日的“大雪天气”,今冬已是第二次了。想起第一次漫步雪地里的情景,着实让人难忘,就像十年前的暴雪。
出门行路,雪已没脚,没裤管二三十寸,其印无痕。本来“咯吱咯吱”的清脆之声也如纳瓮之鳖,唯有声声“嗡嗡”的低沉。两道深浅不一、始终平行的车辙出现,姑且让我忘了“行路难,难于上青天”的忧愁,却多了几分“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和田野”的意境,碎步慎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行至巷口,如同走出生我养我的村庄。身后只留两串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以及一片清清浅浅的记忆。那——望不尽的山岭,还历历在目;道不变的黄狗,还尾随身后;锄不完的蒿草,还蹲守道沟,与我一比高下……
但那天的山岭跟往日不一样,处处一片人群。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愁眉苦脸的,欢乐开怀的。大迁徙般拎包的拎包,学步的学步,追逐的,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此沿袭前人的脚步,进退有道,礼让三先。
惟有不知事的孩子,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折返跑”,口里不时狂喊“好美啊”,却不道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换得大人们的一片数落。年幼的,哭哭泣泣,像真摔疼了似的;大了的,嘻嘻哈哈,跟没事人似的。
我在这样的雪路上行走,可没有孩子们的勇气。碰巧,在巷口遇见我的同乡,他仿佛自天而降,一道与我领略这雪道上的孤独,就像小时候去邻村看电影,一只只单身薄影奔走在月色的苍茫中。
他与我一样,没有雪地上孩子们行走的那种勇气,这是真的。我们彼此在有痕与无痕间反复选道、变道,选了有痕的,无痕的就像未被开垦的处女地,还令人心痒难当、忍俊不禁,——可免摔跤;选了无痕的,有痕的却像已被嚼过的白馍渣,还让人眼望兔窟、久守不范,——可减脚功。两厢瞬间成了张才女②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交相辉映而又旗鼓相当。
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必须迈碎步、屏呼吸,更要紧的是,还得付出比走平常路多五倍以上的专注与体力。惟有专注,惟有专注与体力的统一,此路行起来才比较顺当。三倍用于专注,另外两倍——一倍用于正常站立的轻度谨慎支撑,一倍用于开疆扩土的稳健加速前行。此一番功夫下完,恍然大悟:雪地行一尺,平日行一里。难怪摩诘居士吟出“雪尽马蹄轻”③的诗句来。
我们走着走着,我脚下轻滑了一下,差点趔趄,他正劝我“小心小心”,不道也脚下生滑,差点趔趄。彼此相互扶着肩,彼此相视“哈哈”大笑。待笑罢过后热情冷却,竟破天荒地讨论起艺术与哲学的事来,他说“把直路当直线走,那叫哲学;把直路当曲线走,那叫艺术”,我没有作答,唯有微微一笑自找台阶下。但事实上,我的笑,是在庆幸一种生活的回归,自然的回归,以及人心的回归。
雪下前,我们还生活在各种便捷、投机钻营和光怪陆离的生活中,乡下的人们丢掉了土地来到了城里,城里的人们离开原来的小城——跻身至更大的城里,包括我自己。人们领略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城市繁华。雪下后,我们发现:这个城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亲切,那宽阔的硬化路是靠不住的,那代步的方便车是靠不住的,那神化的网购链也是靠不住的,就连男人们的权钱、女人们的美貌都是靠不住的,唯独自己的脚是靠得住的,以及守身如玉的灵魂与自己才是靠得住的,而我们当初那个被抛弃了的小山村才是最亲切的。
眼看雪一片片消融,有一些问题我们还是没有搞清:我们的眼睛,多久没有从电子屏幕上移走,从而忽视了身旁人的存在;我们的双手,多久没有从键盘和鼠标上解放出来,从而忘记了大脑的存在和写作的味道;我们的双脚,多久没有从油门上放下来,从而忽略了脂肪的堆积;我们的灵魂,多久没有涉足农村田地,从而失去了呼吸自由空气的能力……
“好久这样”是我们的常态,“好久没有那样”也是我们的常态。因为这样的常态,所以催生了越来越多的人们频频回忆从前。然而,从前却阴差阳错地浓缩在书本里、影视里。我怀有悲观与希望,然而,在前行的途中,却发现他们都以天赐为前提,没有后天的下文。于是,我在遇见《借山而居》的霎那,牛一样,回嚼起那次雪地里的漫步,久久,久久的,从未打算回头。
注释:
①冬子所著,原名张二冬,1987年生,画家,诗人。2009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现居西安。
②指张爱玲。
③摩诘居士指唐代诗人王维,此句诗摘自《观猎》,全诗曰: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