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 旧梦中的荷塘—— 文化古城时期的清华
清华,是文化古城学界中的“天之骄子”。在前文介绍北大时,我曾引用了当时流行着的几句话道:“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好通融。”这几句话前两句话好理解,后面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一些名家闺秀们,各校女生中,在考虑终身大事,物色婚姻对象时,北大、师大毕业生均不在眼中,最好是欧美留学生,不然清华、燕大的毕业生还可“通融通融”,也就是差强人意了。从这几句谚语中,可以看出当时清华的社会声誉,不过遗憾的是,记得这几句话,而且明白它意思的人,如今都已经老了。
“庚子”一仗,打垮了那拉氏的“大清”,而倒霉的是全国老百姓,给“八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美国应分到三千二百多万两,合美金二千四百多万元,山姆大叔把这笔钱中的一部分分三十年“退还”中国,指定用于文化教育事业,当时正是张之洞以军机大臣兼领学部的时候,他是讲洋务的元老,于是外务部和学部合议,以此款选派人材留学美国,并在西郊清华园兴建校舍,筹办“留美预备学校”,一九一一年春建成,因学校建在清华园,校名便叫“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分中等、高等两科,开始招生。考生名额按省分配。一九二一年停办中等科,一九二五年,改为大学;一九二八年,正式定名为“国立清华大学”。
清华大学的得名,是因为“清华园”。说到这点,我不禁想起一个笑话:近六十年前,我还在北国山村作顽童时,我当时已去世姑母的独子,我的表兄在北平河北十七中毕业后考上清华,消息传来,也震动了小小的山村,一位老学究在街头向村人讲说道:“什么叫清华呢?清就是大清,华就是华盛顿……”人们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十分佩服他的学问,若干年后,我明白了“清华”的意思,还常常想起这位老学究的形象,那样认真而古朴,也想到明人张岱(夜航船》序言的话,所谓以“法眼观之,是俗皆雅”,细思是十分有情趣的。又何必辨其正确与否呢。
现在海内外都知道清华的校园景色是极为美丽的,都以“水木清华”四字来赞美它。这是引用东晋人谢混《游西池诗》中的句子,原诗是“水木湛清华”,清华园是当得起这句诗的,这个优美的校址,可以说是神仙也欢喜的地方。北京西郊在自然环境上得天独厚,玉泉山一股水流至瓮山(即今万寿山)下一大片平原上,不但形成了一个粼粼碧波的昆明湖,而且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网地区,“丹凌沜”。早在明代,万历生母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侯李伟,就在这里修了一座大花园,因其有水有木,水木明瑟,便用谢混这句诗,名之为“清华园”,从此在西郊留下了“清华园”的地名。到清代雍正、乾隆之际,以“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为首,这片小小的水网地区,便出现了一个园林群,澄怀园、蔚秀园、承泽园、朗润园、近春园、熙春园等等,“清华”校址虽然是在地名清华园村庄的旁边,实际则是建筑在“近春园”、“熙春园”的旧址上,这里有乔木,有流水,有芳草,有弦歌,校园广阔,水木清华,于今整整七十多年了。
自从一九二八年政治中心南迁后,直到“七七”事变,北平市面上全靠一些学校来点缀,其中以清华的钱最多,最可靠。三十年代中,有人写文章介绍说:单是厕所手纸一项,每年就要开销银元三千元(后改“法币”),如果住在北京饭店嫌水汀不够热,那就请到西郊清华来住,保险你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时,在室中穿件羊毛衫就很舒服;如果你觉得北京饭店的冰激淋还不够可口,那你也请到清华来,南门外不远“成府”(村名)街上小铺中的三毛大洋一杯的冰激淋,包你满意。这据说是“燕京”司徒雷登都称赞过的……
清华的校舍在外观上虽然没有燕园未名湖畔的绿琉璃瓦、画栋雕梁的楼台漂亮,但是在实质上比燕京的好得多,在全国说来,当年是罕与伦比的。先说面积就有一千多亩。潘光旦先生在《清华初期的学生生活》中写道:
“一所千把亩的王爷园子里住上起初只二百几十个学生,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五六百人,居住与游息的条件是足够宽敞的。铁床、钢皮绷、厚草垫,四个人一大间,另有自修室,……图书馆里的座位一直有富裕。池边、林下、土山坡上的石磴,到处是读书游息的好去处。满园是花木,九月的菊花,除园艺工人广泛地培植外,又有一位姓杨的搞斋务工作的职员出色当行地加以指导,尤为量多质美,据说极盛时一年曾培育到两百个品种。记得每年暑假回家,一到开学期近,就一心指望着返校,说明学校的吸引力实在很大。每年也有不少边远省区的同学留京度假,学校则把他们安排在西山的卧佛寺、大觉寺等处,也是十分幽胜的地方。……校园西邻的圆明园,当时虽早已成为狐兔的窟穴,而破碎的琉璃砖瓦,片段的白玉雕栏,纷纭狼藉,遍地都是,寿山还相当高,福海还相当深,乃至大红门还像个门,西洋楼还像座楼,……成为课余假日闲步的一个最好去处。”
至于说到那数不清的房子,自然是几十年中陆陆续续造起来的。如以“七七”事变作为一个期限,那最早建造的是“工字厅”,最后落成的是“航空馆”,在这些建筑物中,值得一提的是非常多的。
首先是体育馆,这在当年,不要说在北京,即在全国说,也可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在马约翰老先生主持下兴建的,在大操场西面,坐西面东,正门前有一片台阶,门脸也不算高大,但是里面却极为讲究:进门后,门庭正面是室内篮球场,高级打蜡柚木地板,左手是健身室,有鞍马、吊环、单双杠等设备,更可贵的是左手进去的室内游泳池。当年北京室外游泳池,也只有中南海北门内、绒线胡同崇德中学、台基厂交民巷使馆俱乐部等三处,而这里却在室内,一年到头保持着温水,即使在三九天,燕山飞雪、滴水成冰的时候,这里也是温暖宜人,如果有豪兴,尽可脱去衣服,跳下去游个痛快好了。但说也奇怪,当年却很少有人进去游,同学中不少都不会游泳,因为我很少见到里面有许多人在游,看来“清华人”当年的功课确是太忙了。据传著名物理学家萨本栎氏,在清华读了八九年书,却从没有去过颐和园,有人笑他是书呆,有人却赞他是“不窥园”的苦学者,究竟谁说的对呢?人生似乎太矛盾了。但清华学生的苦学精神的确是惊人的。
游泳池人不多,图书馆人却很多,斜立在工字厅东北面的图书馆大楼,像一个伸开两臂的母亲,要把清华园的赤子全部抱在怀中一样,那意大利大理石的高台阶,年年月月,不知踏过多少脚印,而后来这些脚印又从这里出发,遍及世界各地了。
清华的校园,约略可以分作三个部分。由西门进来,顺着柏油马路走,到正门时,这是三个部分的中心,清华进城的校车,每天从早到晚几次停在这里,按钟点开进城去。进城之后,先是停在西单“亚北号”糖果点心号门前(在西单菜市南面一点),到西城各处的人都在这里下车。然后是到东城米市大街青年会门前,这是终点。返程仍由这里开,走东、西长安街再在“亚北号”门前停一下,等人上齐,再回清华正门前停下,大家下车,学生回宿舍,教职工回自己的家。由此往南,是南院,是教授、讲师、职工的生活区,往北进大门,是真正清华大学所在地。这又可分为两大部分:偏东面,以“工字厅”办公处、罗马式的圆顶礼堂、图书馆三处为中心,周围各个教室楼,各个工程馆,这是教学区。偏西面,以大操场、体育馆为中心,周围是各个宿舍楼、食堂等同学们的生活区。
清华园离西直门十八里地,当年西郊未修柏油路时,出西直门,经关厢、高亮桥、黄庄、海甸,再往前向东拐弯到清华,交通不算方便。所以不但学生全部住校,就是各位教授,也都住在学校中,有不少人城里有家,清华也有家,如俞平伯先生,城里东城老君堂有“古槐书屋”,清华园教授住宅中又有“秋荔亭”,即先生《秋荔亭记》中所说:“若秋荔亭,则清华南院之舍也。”南院之舍,就是南院教授宿舍,如今世界知名学者中,在这里卜居过的大有人在吧?
清华的学生宿舍,也是以“斋”为名,男生宿舍如“明斋”、“诚斋”及后来建的“新斋”等,女生宿舍叫“静斋”。这些“斋”都是红砖砌的三层楼,两个人一个房间,房中有壁橱,床都是小的可拆卸的钢丝床,冬天全部水汀,有一位名“任浩”的在旧时《宇宙风》上写文章介绍清华宿舍说:“整个冬天,从十一月到翌年三月,在清华室内都像是夏天,睡起来盖一条薄被就行了。”这话是一点也不假的。
在清华住宿,其好处还不完全是在物质上,更重要的是其情调好,风格好,先不说这些天南海北的莘莘学子们住在一起,终日弦歌之声,多么热情,多么爽朗,又多么用功,就是站在三楼朝西的窗口上,朝着那四时变幻的西山望去满目秀色,就够你思念一辈子的了。平伯先生清华园诗云:“骀荡风回枯树林,疏烟微日隔遥岑。”“遥岑”非“遥”,能不思念清华乎?
文化古城时期的国立清华大学,每学年招生,报名数大约都有几千人左右,而录取只是四百名,不要看比例数不大,要知这几千名的报名者,都不是泛泛之辈,因清华录取标准较高,不自量力的人是很少的,而“强中更有强中手”,在这几千名角逐者中,能名登金榜可想是多么不容易了。三十年代初,是旧时清华角逐的鼎盛年代。当年以赋得“梦游清华园记”、“我的衣服”等题目而名登金榜的人,现在都已是年近古稀了。
三十年代北京各大学,放暑假很早。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时,各个学校都已放暑假了,清华园中,学生大部分都已不在学校,外省的同学,都已回乡,工学院一部分同学,正在各处实习,如土木系三年级的人,正在山东济宁梁山泊边上作水利实习。还有一些北京有家的同学,都已进城,卢沟桥炮响,抗日开始,当时只说是短暂地离开清华园,暑假之后,便可回来重看西山秋色的人,此时伤心地失望了。清华大学师生们负笈南行,先是湖南长沙,又是云南蒙自,最后在昆明和北大、南开三校组成西南联大,直到抗战胜利复员。
“清华园”走不了,留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敌人一度把她作为伤兵医院,体育馆喂养战马,在明斋、新斋等处住伤兵,在那些年代里,工字厅前的春花,海棠含泪,丁香惹愁;静斋南边荷塘中,菡萏萎谢,翠盖凋零;礼堂的罗马式的圆顶默默地对着燕云;图书馆前白色意大利大理石台阶上,再没有夹着讲义的人站在那眺望西山落日,旧日的工友,不少都住在附近的成府街上,有些没有跟着流亡到昆明,真像圆明园大火之后的宫监一样,见到人就想说说昔日的繁华,成府街上的各种小铺、小饭馆、洗衣局、奶子房,怀念着熟识的主顾。成府街上,开始还有“燕京”的人,后来“燕京”的人也没有了,真是寂寞了。
沦陷期间,城里的人不再谈清华园,似乎把它忘了,没有这个地方了,但没有忘了清华,不但没有忘,而且时时在思念她。只是“清华、燕京好通融”的话,此后真成为历史语言了。
文化古城时期的北大,蒋梦麟做校长,做了不少事,但后来专做官去了,胜利后未再回北大。而文化古城时期的清华,人们要思念它的校长梅贻琦氏。他本来是清华教务长,一度赴美任清华学生留美监督处监督。一九三一年归国任清华校长,直到一九三七年。在大动荡的局面下,为清华在教学、科研、学风、人才等方面创造了极为辉煌的成就。开创了“教授治校”的制度,最大限度发挥了教授的智慧和作用。他在就职演说中有句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迄今仍为人所称道。抗战胜利,“清华人”又回到了清华园。梅贻琦校长也回到了清华园。一别九年的清华园,又是水木明瑟,花柳宜人,闹闹嚷嚷,弦歌不辍。直到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梅氏去了台湾,新竹又办起了一所清华大学,有人喻之为“一水分流”,探本寻源,从一九一一年建校到今年已经是七十多岁了。
如果“清华”是个人,那当然已是年逾古稀的老者,但是她是一所学府,“水”涓涓而不息,“木”欣欣以向荣。正如二六级校友赠给母校那幅大匾上所书的四个大字“人文日新”,她是永远不会老的。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遥想现在清华园中欢蹦乱跳的小姑娘、小伙子们,如果同第一代“清华人”现在还健在者相比,那足可以作他们的曾祖父了吧。
清华的毕业生,估计应不少于五万人,可说遍及世界各地,最早的老前辈,如以年龄计算,都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不知现在几位姗姗玉骨,犹驻人间?在此向他们寄以遥远的祝福吧!二十年代的“清华人”,现在都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还有不少健在者,而且有的人还在那里工作呢。如陈岱孙老先生即其中之一。他一九二O年毕业于清华,现任北大经济系主任,几年前,北大还为他举行了任教五十四周年和八十寿辰的庆祝会。此外,科学院副院长周培源,现任清华大学副校长赵访雄也都是二十年代的清华毕业生。
三十年代的清华人,那就更多了,算年龄,年纪大的,七十来岁,年纪小的,只有六十多岁,至于六十岁以下的人,那在清华校友中,还是小弟弟呢。说清华的校友中人材济济是当之无愧的。著名的学者、教授、科学家很多。科学家如竺可桢、段学复、叶企孙、萨本栋、钱三强、张子高、杨石先、梁思成、钱伟长、吴仲华等,文学家如洪深、闻一多、曹禺,语言学家王力等,都是大名鼎鼎,卓有成就的人物。此外,一些知名的学者如熊庆来、华罗庚、马寅初、朱自清、吴有训、陈寅恪、钱学森,美国的赵元任、李政道、杨振宁、林家翘、陈省身、任之恭也分别是清华各期学生或培养的公费生、资助生。清华的成就及其贡献之大,在中国各学府中,可说是无与伦比的。
水木清华七十余年中,文化古城时期曾是它的一段值得怀念的金色时期,这金色的旧梦,留在多少人的记忆中呢?荷塘的月色,西山的晚霞,工字厅前年年春天烂漫枝头的海棠和丁香,永远留在旧梦中吧。
阅读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