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品《品茶》

梁东方

《品茶》写早春的时候,几个朋友一起去郊外一位诗人租住的院子里喝茶。这样的事情,放在今天,甚至可以说在任何时代里,也都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篇作品,几乎不是小说,几乎是一篇散文,因为作者用了很多笔墨写路上朦胧的春意,柳梢和开了黄花的蒲公英,还有河边不说话只指路的牧童,还有诗人院子所处的竹林短篱的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环境状态。至于小说一向所强调,作者自己其他的小说里也总是很强调的人物,都有些面貌模糊:没有名字,也没有具体的刻画,只有寓言式的涵盖与我们读者似乎人人都可以置换其中任何一个角色的不确定的介入感。

我们不由自主地参与进去的这种场景,让人很自然地想起经典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场面和气氛;不过古老的田园诗的意象之外,还有一种对最佳的人生状态的敏锐捕捉。正是这一点,使这篇写于很多很多年前的作品现在读来依旧充满了魅力。

诗人妻子去桃花盛开的树下打来泡茶的井水,用柴草在大灶上烧水,泡的是大家都没有喝过的龙井茶,滋味却是和以前喝习惯了的本地茶有很大区别,它的味道很淡。

似乎这种盛名之下的淡,正是作者刻意要写的有哲理意味的疏淡,热烈的疏淡。因为随后让每个人发言,对这种淡做了各个不同的解读。“醴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人间至味是为无味的议论之间,还夹杂着诗人在现实生活中寂寂无名、知道的人不及知道村长得多的几分尴尬。

然而时过境迁之后,这些淡而无味即为至味的生活禅,固然还可以让人思考,但那种春日郊野上的聚会雅谈的情景似乎更吸引人,最吸引人的则是诗人选择到郊外乡间租农村院落生活的方式本身。

今天看来,这篇小说所显示的朋友非功利的山野雅集的这种形式,这种人生格式,这种郊外乡间租个院子生活的古老的天人合一的状态,才是最令人向往的。

贾平凹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写出这样的作品来,不能不说是有敏锐的洞察力甚至是有远见的;或者可以说因为任何一个时代里,那样的生活都是令人向往的,而现在尤甚;所以,我们会产生这篇作品是针对我们这个时代而写的感觉。

农业社会的生活环境中镶嵌进去精神生活的关照,既享受那个时代里体力劳动者的简单纯净的环境,又不必真去从事那样苦重的劳动,不必承受物质极度匮乏的困苦,这大约是现代人心目中一种最令人向往的生活格式吧。

欧美发达国家那些相对于发展中国家集中到高楼大厦里生活的人们而言,“先富起来”的阶层,以及现在国内很多地方的很多有超前意识者或者叫做有先见之明的人,他们好像也未经商量就普遍选择的,大致上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既有现代化的物质资料,环境又是充分质朴自然的原生态,从而让人在有好空气和安静环境的同时,还始终拥有从大自然中获得慰藉和汲取力量的通道。

相对于作者后来写的大量小说,包括很著名的长篇小说而言,这篇短短的小说或者叫散文,实际上在艺术的永恒性上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纠缠在人物形象和人物对话之中的小说,貌似篇幅巨大,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却往往也局限在人物故事和人生琐事的范畴内,只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里打转转的小说,终难成大器。而这篇将自然与人的审美关系做了描绘的小作品,却有四两拨千斤的远大于人物形象本身的涵盖。

某种程度上说,写人的小说,只写人而不及环境、不及空灵、不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小说,实际上经常是执拗纠缠乃至等而下之的;不管有多大名头,都难免最终的乏味。人间之事历经无数代人,一直在重复,说不尽的其实只是常有常新的感受,是拥有环境视野的感受性。从这个意义上讲,直接写感受的散文反而有优势,当然这里不是要用文体来区分好坏,散文写作也一定要写得艺术,即如这篇《品茶》。

《品茶》,载花山2020版《倒流河——贾平凹中短篇小说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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