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〡童年养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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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小学二三年级时,我和弟弟养过蚕。我们那里无人养蚕,养也不过是小孩子养着好玩,像如今城里人的养宠物。当时,我们已从书上得知,蚕丝是好东西,据说贵比黄金。心里不由便想着,要是能得到那蚕丝,该是何等金贵。可巧高年级有人养蚕,我们便挤着去看。不过是肥肥白白一条虫,爬在绿叶上,实在不怎么好看,但想着它会吐丝,也就很羡慕。
不知谁的蚕下了蛋儿,屋场里的华华得了一些。那蛋儿实在小巧,一张白色卫生纸上,稀稀疏疏布着些黑点,细如人脸上的雀斑。好说歹说,他才给我们撕下一小点,上面也就四五个蛋儿。我们犹如去别家借了火种,小心翼翼捧回家。按照华华教的,我们用卫生纸包了蚕蛋儿,收进衣柜里,只等来年春天,小蚕出生。当时,我真有点不信,那么细小的黑点里能生出小蚕来?寒冬过后,大地春回,我们晓得时间快到了。整个冬天不急,现在竟也急起来,只盼着小蚕孵出,一天要拿蚕蛋儿看好几回。
我们连装蚕的盒子都准备好了。一般人养蚕,是用清凉油的小圆铁盒子。养得多的,会用铅笔盒。我们的盒子,是烟盒。那是姐姐嫁到河南,对方下的聘礼里的。烟盒四四方方,较大,铝铁制的,上有天女散花字样与图案。我们当地方圆几十里,从没见过这样稀奇的烟。父亲自然宝贵得很,轻易不抽,偶尔抽一根,也是偷偷悄悄的,生怕人看见似的。好不容易等他抽完了,烟盒子还舍不得给我们,好像有什么大用场。我们得到后,也像得了宝贝,一直藏着。如今用来养蚕,可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那段时间,上学放学,我们都贴身带着蚕蛋儿。班上凡有蚕蛋儿的,也都贴身带着。大家有事没事,便把蚕蛋儿拿出来看看。忽一日,有位同学的蚕蛋儿孵了,喜得众人都去围观。只见泛黄的卫生纸上,几个比蚂蚁还细的小黑点在爬动。大家争相抢看,急得那位同学绿眉赤眼直叫别挤别挤,当心当心。众人哪里听。他收了蚕子,不给看了。众人要看。他严肃地说,你们都给我让开,弄坏了你们谁赔得起!有人便抢白说,不就是个蚕吗,我的也快孵了。大家便都有些不屑。那位同学去摘桑叶,我们却又众星捧月般地跟随而去。
陆陆续续,班上同学的蚕蛋儿都孵了。我们那几个小小的蚕蛋儿,仍无动静。看着他们每天像照顾幺儿一般养自己的蚕子,我和弟弟只有羡慕的份儿,一面又心急如焚。给我们蚕蛋儿的华华,他的也孵了。我们的还是没动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可能没保管好,被冻坏了。这种事原也可能的。我们当真丧气起来。要他分几个也不分,巴巴地当成宝贝,真是气煞人。本是贴身带着的蚕蛋儿,我们也不带了,扔在家里的抽屉柜上,赌气似的凭它去。
有天早上,母亲对着抽屉柜上的镜子梳头,突然说,蚕子孵了嘛。我们还直不信,跑去一看,可不真孵了。晨曦自木窗子透进来,黑漆漆的抽屉柜面泛着微光。屋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母亲梳头的细微声音。皱巴巴的泛黄卫生纸上,几个小黑点细微微蠕动着,像雪白大米中生出的小小牛子。我们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地看,生怕气息一大,就把小蚕吹跑了。
我家没种桑树。我们那地方,桑树不多。人家种一棵两棵,桑叶有限,轻易不让人摘。大家喂蚕,多是用莴笋叶。我们一趟子跑去坟门口菜园里,摘了嫩嫩的莴笋叶,用卫生纸小心小心地擦干,放进盒子里。蚕的肠胃很脆弱,说是吃了沾水的叶子会拉稀死掉。所以,喂蚕的叶子必须擦得干干净净。小蚕关在盒子里,须有透气的孔。那铝铁烟盒,我们很珍视,生怕碰坏。为了小蚕,也大大方方在烟盒上用铁钉钻了孔。我们将卫生纸上爬着的小蚕,用小指甲一只只轻轻挑起,小心翼翼抖落在莴笋叶上。看着小蚕爬在嫩绿的莴笋叶上,真是别提有多开心了。
每天早上,我们摘了莴笋叶,带着小铁盒,兴兴头头去上学。课间,大家聚在一起,看着各自的蚕,评说谈论不休,都盼着小蚕快快长大。小蚕在我们精心照料下,也真渐渐长大了。不知何时,它褪去黑皮,浑身雪白,犹如茸茸的丝茅草芊儿,煞是可爱。小蚕渐长,吃的也多起来。我们摘了莴笋叶,总是仔仔细细擦干净,才喂给它们吃。它们总是静静地爬在叶子上,沿着叶子边,吃出一路锯齿形,丝毫不客气的样子。
我们队上只有二表伯家栽有桑树。他家喂着几条赶山狗,特别凶,又没拴没套。每当从他家门口过路,众狗必扑出来狂吠不已。大人过去尚且害怕,必拿一根竹刷条。我们人小几乎不敢过。凡是必须经过他家,我们手里虽拿了棍子,也宁愿悄悄从他家屋后绕远路。赶山狗可灵醒,它们一般的爬地睡觉,稍有响动,便一跃而起,追了出来。我们吓得浑身都惊。好在,狗们见我们在屋后,也只吠几声,并不追来。
我们的蚕,已长得稍大了,还没吃过桑叶。我们深觉过意不去,想着再怎么冒险,定要弄点桑叶来。于是,我们便大起胆子,去二表伯家偷。他家不光狗厉害,二表伯娘是出了名的抠。屋里纵然掉根针,她也要站在场坝里骂几天。但为了改善一下蚕的生活,我们豁出去了。
过山过水四五分钟路程,便到了他家屋边。桑树就在他家灶屋前的院坝头,楼高一棵树,丫丫杈杈,垂下密密的桑叶。叶子巴掌大小,翠绿绿的,当风抖动着。他家的狗一般卧在吊脚楼的私檐上,看不见这边。我们远观细听一回,踮起脚尖悄悄靠近。春日里,人都上坡下地了,四周静得出奇。
走到树下,我们轻轻扳下一桠,一张一张采着。一桠没采完,猛可间,只听屋里咳了一声。我们嚇得一耸,赶紧撒手,悄悄撤退。没撤几步,狗就叫了,追到灶屋这边来。我们甩步就跑,手里抓着桑叶,一面回头看狗,一面忍不住要笑。跑回家,看着小蚕吃,我们心里自是特别满足。
当蚕小时候,小小巧巧,着实可爱,我们打心眼里喜欢。几个月的喂养,蚕长大了,足有七八厘米长,白泛泛,肉滚滚的,简直令我心惊。自幼,我便怕那种肉滚滚或毛茸茸的爬虫。这里面,有一种我们俗称猪儿虫的,特别肥大,我一见就浑身发冷。还有一种俗称白毛虫的,跟猪儿虫一般长大,浑身雪白,毛扎扎的,不但看见,只要一想起,我就浑身起疙瘩。相比之下,蚕比它们好看多了,也温顺娴静。而这般长大后,我却是再也喜欢不起来,想着它会吐丝,好歹喂到吐丝吧。
我比弟弟大一岁,同班读书学习。小时候,我是比较占强的,好东西从来少有他的份儿。当蚕小时候,我喜欢,就天天带在身边,有时上课也要偷偷瞄几眼。弟弟想带,我不答应,他也就没法。蚕一长大,原来那么难看,我不喜欢了,便交给弟弟照料。他不懂我的心思,还以为我大发慈悲,喜之不尽,天天把个蚕带着,与人家的比来比去,心疼得像自家的幺儿。弟弟原是淘气的,经常干些大人不喜欢的事。他带着蚕没多久,就出了大祸。
当时的语文老师是个女的,家住上戽口,矮矮胖胖,黑黑的团团脸,一对牛卵子大的眼睛闪着凶凶的光,齐耳的包菜头梳得光溜溜的。她经常手持一根大竹鞭子,谁上课做小动作,谁不听话,谁迟到了,谁听写错了字,就挥起鞭子囫囵囵地抽,抽烂棉絮一样。班上同学都很怕她。我们平素赶场路上碰见她,也跟避猫鼠似的躲开。
有天弟弟上课偷偷看蚕,撞在了她眼里。她停下讲课,喝问弟弟在干嘛。弟弟涎皮惯了,只是不说。她放下书,拿起大竹鞭子,闪身下了讲台,到弟弟课桌边,命令他拿出来。弟弟只得拿出装蚕的铁盒,放在课桌上。她又命令打开。弟弟就打开。她见是几条白白胖胖的蚕,脸上顿时一阵恶心,厉声说,给我倒到河里去!弟弟不动。一时间,班上静静的,没谁敢出声。她一把扯起弟弟,直搡着叫他出去。
弟弟磨磨蹭蹭,拿了铁盒,低眉垂眼不看任何人,一步一挨。老师又开始讲课,众人都无心听,只是看着快要走出教室的弟弟。我的心也悬着。走到门口,弟弟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老师停下讲课,拿起大竹鞭子一挥一呵,弟弟便出去了。回来时,他仍是低眉垂眼不看任何人,一脸丧气,手里拿着装蚕的铁盒。
对那蚕,我虽已不大喜欢,一朝被扔进河里,却是特别心疼。下课后,我们一群人奔去河边,沿着河岸,一路找下去。弟弟说,倒进河里时,蚕是浮着的。我想,浮一阵,总会沉的。一沉,兴许抓住了水底的石头,便不会被水打走了。想来那蚕如何禁得住水淹,我们得赶快找到,好救它们起来。
阳光白花花照着,河水缓缓,溶溶汤汤,点点波光,直晃眼睛。河中游鱼细石,莫不清晰朗然。两岸的青草,在扫过的河风里荡漾。偶尔,河面还飘来菜叶,随水波起起伏伏,翩然而去。我们一路找,白色的蚕,岸边不见,水面不见,水底也不见。
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我们不能走远,唯有失望而归。归途中,有同学说,你何必真倒进河里嘛,老师又没跟着,你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不就行了。一句话提醒了弟弟。他想了想,又翻着白眼说,情急之下,我哪里想得到啊。
不久,弟弟倒又从某个同学手里弄到一条蚕。我们还是将之放进烟盒里,每天去摘来嫩绿的莴笋叶喂养。五月里,雪白的蚕渐渐泛黄,少吃东西,身体有些透明起来。同学们说,这是要吐丝了。我们都盼着。
忽一日,蚕真的吐丝了。细细的丝,绕成一圈一圈,却不白,泛着黄。很快,蚕不见了,只剩一个椭圆的茧。听他们说,蚕就要变成蝴蝶了。我直觉惊奇。好好一条虫,怎么会变成蝴蝶呢?过些日子,果然有只飞蛾样的东西,爬了出来。原本,我以为变的蝴蝶会很漂亮,爬出来的,不过是只毛乎乎的飞蛾,简直令我嫌恶。自幼父母就告诫过我们,不要碰飞蛾,那毛呛进喉咙,会长蛾子,要封喉的。所以,自从那毛乎乎的飞蛾爬出来,我们便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
这毛乎乎的飞蛾,翅膀总是大大张开,头小小的,两只黑眼睛,伸出一对牛角样的须子,肚子肥大,停在卫生纸上,不飞也不爬动,倒有些威武,悚然像只怪物。他们说,这飞蛾是要下蛋儿的。我们便等着它下蛋儿。然而,一等再等,它只是纹丝不动,蛋儿也不下。我们不知怎么办,又不敢碰,真是拿它莫法。去问华华,他看后说,你们只有一条蚕,没法交配,怎么可能下蛋儿。交配?我们更不懂了。只见他喂的蚕变成的几只毛飞蛾,在卫生纸上一对对屁股连着屁股,然后下了一噗噜一噗噜暗黄色的蛋儿,密密麻麻一大片。蚕后来的这种种变化,在幼小的我全然不懂,直觉得神奇。
我们的那只毛飞蛾还是悚然怪物一样,定在纸上,毫无变化。我们可也没想到,从别人那里借一只来交配。那时候,我们实在不懂交配是怎么回事。再过些日子,它竟无声无息死了,什么都没留下。看它那副毛乎乎的死样子,我真觉得是对我们的抗议。等它风干了,我们才用纸包住,扔到了门口草丛里。
原本,我是对蚕丝极有兴趣,才要养蚕。我以为,它吐出的一根一根丝,像毛线一样可以扯出来。不料,只结成一个椭圆的茧,并不白,暗黄暗黄的,一点也不漂亮。这怎么能成丝呢,又怎么能贵比黄金呢?我真是不解,失望得很。那茧,我们保存了一阵,过后也不知哪里去了。此后,我们再也没养过蚕。
选自散文集《山野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