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什么样的李商隐,才会写出如此深情的无题诗?
我们未曾读懂的李商隐.mp300:0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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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写过很多无题诗。为什么叫作“无题”?因为他根本不是在叙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为什么当时的人去为李商隐的诗做注解,始终觉得最难?我读书的时候,跟着俞大纲先生读李商隐的诗,俞大纲先生还是说李商隐的诗最不可解。
李商隐的诗有太多的无题,这说明诗人本来就没有给你题目方面的暗示,你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我一直觉得这是李商隐了不起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历来对李商隐的注解意在把它扭转到正统文化里,希望他写“相见时难别亦难”可能讲的不是某一个爱人吧。
很多人把这句诗解释成李商隐是在写他与令狐楚、令狐绹的关系,因为他曾经受到令狐家族的重用。后来王茂元重用他,他又到王茂元家里做事,令狐楚、令狐绹就觉得李商隐有点背叛了他们的家族。这样来解释“相见时难别亦难”,真是让人倒胃口。
他就是写一个状态,每一个人读到这句诗,都吓一跳,说他怎么在写我。李商隐在写所有的人,因为所有人的情感状态都是这样。他写的是生命里面的两难。
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是春蚕,都是蜡炬。诗人只是点醒我们生命有这样一个状态,我们所爱的,是一个人也好,是一个物也好,或者是一个工作也好,那个生命到底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不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燃烧才是最重要的。
李商隐最有名的无题诗,是写和女道士的关系吗?是写和宫女的关系吗?我觉得今天我们大可以把这些题目做更大胆的假设与改换。我相信里面有一个自己的肉身存在,“深知身在情长在”恐怕是真正的主题,他眷恋的一直是与自己生命的关联性。
生命有没有意义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燃烧。
02
心有灵犀一点通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
“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现在常常用到这个句子,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是李商隐的诗句。在一般的通俗口语当中会说“我们两个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说因为默契到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来帮助了,生命美好到一个眼神就对了。
为什么他会如此怀念这种感觉?为什么此情可待成追忆?因为这里面真的有深情在。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我想所有这种与深情有关的东西,对象反而常常是暧昧的。深情的主体是诗人自己,我们越去分解,越看不到这些。
第五句、第六句很好玩, “送钩”与“射覆”我们今天不太容易懂,其实就是当时文人喝酒吃饭时一些行酒令的游戏。这两句是温暖的,你会感觉到“昨夜”讲了两次,是因为那个夜晚对他来讲有很美好的回忆。
其实你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对象是谁。
“走马兰台类转蓬”,感叹自己的一生就是每天去上班,在秘书省,人家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转来转去,像飘蓬一样。
这首诗很有趣,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无题”背后是一个对公务员生活很大的感叹。我们知道,天交五鼓之前,做官的人在秘书省外面某一个地方等候,那个地方变成他们赌钱、行酒令的空间。那个空间是什么,恐怕应该好好去考证。
我一直觉得李商隐这首诗里面隐含着一个有趣的空间,就是他写情诗是在这个地方,在秘书省外,是他上班之前等候的地方,所以那个人一定在里面。所有东西他都切掉了,变成一个好像支离破碎的画面。
最后两句一出来,你就清楚他是在秘书省外。在皇宫的外面,有一个专门让大臣上班以前等候的地方,有时候他们值夜班,整个夜晚住在那个地方。大家有一点无聊,就弄一点酒,在这样的场所里面发生的事件,是不是妃嫔和女道士很可疑。
03
微注小窗明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晚晴》
对很多中年朋友来说,我想李商隐是很重要的。生命在某一些时刻里面,会感觉到自己最好的时间过去了,会有一点沮丧,有一点颓败。
可是李商隐的诗常常让我们感觉到生命并不是这样的状况,生命并没有所谓的极盛与极衰,生命其实处于流转的过程当中。
李商隐对繁华的回忆,可能是一种喜悦的感觉,甚至比较平静,因为平静,所以用“微注”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很难用,在我自己写诗的经验里,一个诗人用到这么细微的字是难度很大的。这其中有一种珍惜。
唐朝很精彩,年轻的时候曾经驰骋沙场的那些人,现在在李商隐的世界里,忽然可以静下来读一卷发黄的诗页。那种感觉其实是非常迷人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台湾工商业起飞,是精力旺盛的时代。那时努力打拼的英雄已陆续进入中年,如果当年他们是三十岁的话,现在大概都是五六十岁了。
最近我碰到一些企业界的朋友,都在说“我想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他很需要“微注小窗明”的那种安分与自在。
可是有些回不来了,因为他已经热闹过头了,再也找不到“微注小窗明”的这种快乐。一个人忽然想读诗,一定是产生了空虚感。
一个赫赫有名的人坐在我对面,跟我讲《商业周刊》报道他最近两周股票市值少了九百亿。他说九百亿又怎么样,其实就是一个数字,对他来讲,二十年来,那九百亿从来没有真正在他手上存在过,只是一个数字。
他这样讲着讲着,我忽然觉得好凄凉。事实上他讲九百亿我没有感觉,如果讲五十块钱我会比较有感觉。可是我没有想到,对他来讲《商业周刊》上报道他的九百亿,他也没有感觉。这个时候我忽然体会到他的落寞。
他说他想收一点字画,我说太容易了,你那个九百亿随便一买都买一大堆。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能不能回来“微注小窗明”,有一个自己家里的角落,可以静下来坐在那里,面前是什么书,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李商隐的晚唐经验,其实是在繁华过了之后如何去整顿自己。
我觉得整顿自己是李商隐诗的重点,当他讲荷叶、春蚕、蜡炬等种种不同意象时,其实一直在讲他自己,因为他要整顿自己。
这首《晚晴》里面,属于中年的某一种沧桑感非常明显。“越鸟巢干后”,向南飞的鸟,它的巢已经干了,“归飞体更轻”,这里面很明显的意象就是回家。
“归飞”就是李商隐要讲的怎么整顿自己,怎么找回自己生命本体的经验,而不再是向外追逐。
最重要的问题是怎么回来做自己,只有生命中有了那个貌似不重要的小小时刻,生命才能自我实现和完成。
我想李商隐有一点参禅的经验,当他发现自己对于很多华丽的东西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了,更大的企图心是回来做自己。
回来做自己是更大的野心,在所有东西都追求完了之后,这个野心是更难完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