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城市阴谋》连载之二十五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二十五,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十章   这个时代谁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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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天的下午,可能是在快下班的时候吧,几个同事在漫无目的地翻阅报纸,等着时钟指向六点。刘淑倩还等着回家去做饭,但是领导没有走,我们一般是不敢随便先走的。人一旦在单位这种环境中呆惯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却也见怪不怪了。我的一个朋友在军队,我们曾到他那里去玩过,看到军队单位那种等级森严的制度,我曾不以为然。但随着自己在单位呆的时候一长,我越来越发觉,只要你自己想在单位那个位置上有所发展,在你没有可以找到靠山或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打招呼的话,作为一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的人,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像无数部队的老同志教育新兵那样,做到“少说话,多干事”。

可这天的一件意外却无法使我再老实呆在办公室里。当我正望着办公桌发呆的某个时刻,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按照平常的惯例,我一般是不接电话的,因为大多数电话并不找我,而且在我刚毕业时最积极的时刻,我每次抢着接电话引起了个别人的意见。原因在于有时女同志打电话来找某位男士,或者是男同志打电话来找某位女士,他们只凭对方声音才说话的。因此大部分的时候,我接了电话,亲切地喊“喂”的时候,对方却无声无息,最后啪的一下断了。直到办公室里有人的呼机响起来,直到个别人脸上有了怒色,我才懂得自己好心办了错事,慢慢地学会了从机关办公室这种氛围中长大。

可这天的电话响起时,我看到几双眼睛一齐扑了过去,终于还是刘淑倩先接了。当几双眼睛瞪大了却又若无其事地射向她时,她把话筒对着我一扬说,东东,找你的。

找我的电话一般没有多大的事,既不与国家大事相关,也不与人事变动有关,偶尔与我相关一次,也无非是意外地让嘴腐败一下,有人在晚上安排一个档次规格不高的饭局。因此我接刘淑倩的电话时,办公室的人心全放了下来。

当他们的心重新又提起的时候,正是我流出了眼泪的时刻。

我没有想到一个电话便可以让我的眼泪流下来。

很久没有联系的一位朋友说,东东,朱研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问朱研出了什么事。

朋友说,她吸毒,进了戒毒所。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吸毒呢?我以为朋友是在开玩笑。

但他在电话里很严肃地说,朱研在戒毒所里受不了时,还一个劲地喊你的名字呢。

我说,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他说,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有次我去找她时,看到警察正把她的男朋友带上车,问后才知道这些。

我的眼泪在那一刹猛地掉下来了:朱研,朱研……

办公室的人可能都听到了我与对方的谈话。他们拍了拍我的肩,一个个默默地走了出去。

朋友说,你快来吧。你不来朱研可能完了,她以往最听你的话的。

我立即给民航定票点打电话,打听第二天飞往深圳的机票。订票处说还有。于是当天晚上我便向领导请假。但程主任说他作不了主,要我请示副厅长。

副厅长说,下个星期我们要到基层开一个现场会,部委的领导都要参加,非常重要,你不能走。

我再三坚持说这事很急。副厅长不高兴了,他说,你再急有革命工作急么?

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我说,我有一个同学吸毒,被关进去了。

副厅长说,吸毒?这样的朋友你还敢交?那更不能去。

由于副厅长一直坚持,而且态度非常坚决,因此我只好打消了去深圳的念头。副厅长那时正处在厅长将要退休后接班的阶段,我也不能为自己的饭碗而冒险。我于是承认,人在特定的时候,感情总是最软化的和最靠不住的,我那样牵挂着朱研的一切,但她真正有难的时候,我还是更多地考虑到了自己。现场会的那些天,我从心里把自己骂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干着急,盼望着现场会早日结束。但是,现场会完后,由于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因此那个点作为参观学习的示范点,来取经的人便多起来了。副厅长我要负责联络与验收,每天跟班作业,因此有关朱研的事又一拖再拖。

三个月过去后,我还没有回到办公室,便得到了朱研受不了毒品的折磨戒毒所里逃出来,最后失踪的消息。得知那个消息时,我正在示范点撤场时陪着那些参观的人喝酒,当那个不幸的长途电话钻进了我的呼机里时,酒杯从我的手里掉了下来。

那天我又喝得酩酊大醉。

回来后,我与同学们四处联络寻找朱研,但忙乎了好长时间,没有一点线索。有关朱研,那个从乡下考到城市的灰姑娘,好像一下子从一千万平方米的中国版图上消失了。

51

朱研失踪时,我正与刘红同志打得火热。我把朱研失踪的事告诉了她。她说,一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说,人不应该选择这种方式,特别是朱研那样走出来的人。

刘红说,那你不也想过要自杀吗?你不也是没有任何理由吗?吸毒也好,自杀也好,这些其实都是个人的事。

我听后怔了好半天。刘红看到我失神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在心底还爱着朱研。我赶紧说不是,因为把她这个醋坛子打翻了是非常不好的。

刘红说,其实你爱她也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刘红说的是不是真话。在我与她分手很久很久后,我才发现,要真正了解一个女人的确是非常困难的。女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完全不能从表面现象上看出来。

从外表上来说,刘红永远是那么清纯,她美丽的眸子里,永远闪烁着清纯如水的柔光。但是,后来我翻开日记,读到我与她那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后,我发现,眼泪总是无端地把记忆打湿。回过头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刘红曾经那样地伤害过我,而我却至今还如此想她。

这种思念在黄平阳那里遭到了沉重的打击。黄平阳说,如果你现在还想她,那只能说明你是一个天大的傻子。

黄平阳的话使我愤怒。最早要我和刘红分手的,便是他。在我开始怀疑刘红的时候,黄平阳说,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你们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分手吧。

黄平阳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且他还说了刘红许多坏话,有次说着说着,他还骂刘红是婊子,我一怒之下,转过身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得他的腿马上流血了。他怔怔地看着我,最后说: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你发火。不过我并不怪你,如果你喜欢她你就去追她。你这一脚让我知道,你是爱她的。

黄平阳说着转身出去了。从那以后他不曾再提起过刘红。所以我和刘红真正分手后,尽管我知道他说得非常正确,可我仍然非常恨他。平心而论,我也懂得再要找回刘红是非常不现实也不聪明的。她的身边其实一直不缺少男人,而我,只不过是其中并不怎么重要的一个罢了。而要命的是,我把她在寂寞中与我相伴的日子,全部当成了自己的爱情而慢慢培养,等到我把她完全装入心中,她却选择了撤退时,我的痛苦可想知。而刘红自己,一直认为我的受伤完全是我自找的,她早就告诉过我,我们可以做任何意义上的朋友,只是不要提到结婚。

那时,这个生肖属虎的女人,已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她可能属于许许多多的男人,她可能与许许多多的男人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但是,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那样在受伤后懂得,其实她是不属于任何男人的。她在朋友们的眼里,只是聊斋里的一只狐狸精,要让许多男人欲仙欲死,而又不得所终。

我与刘红的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在某个咖啡馆里。那天晚上我们都吃过了饭,我也知道在前一天晚上,一名又不幸的男人还给她送了玫瑰。而且我还知道,她原来的某些男朋友又开始回过头来找她。那一刻我想,到底是爱情吸引着他们,还是她引得他们那无边的情欲在作怪?我不得不承认,大多数的时候,男人的错误,就是把女人奉献的情欲当成了爱情。而女人,在与男人作爱时有时只不过是出自需要罢了。在这一点上,我一直认为男人们是非常悲哀的。因为男人在需要的时候,并不很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作爱的女人,到外面去,要承担违法的风险,而且有责任的男人还是希望作爱时带有感情;但对于一个女人,她在自己生理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为之付出的男人,并且让男人感觉到自己欠她的。

那一晚的咖啡馆灯光正好。我也正好看到刘红的眼睛。那是刘红让我认清了她另一面最深的一个夜晚。当我们还在恋爱的时候,她多次对我说:你太纯了,要是在情感方面经历多一些,就好了。这就如她在我们作爱时说我什么也不懂一样。当时我说,你喜欢一个懂得多的男人吗?刘红的回答让我吓了一跳:懂得多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刘红在那天夜里抽了烟。说实话,我并不喜欢抽烟的女人。在我们还恋爱的时候,我也没有见过刘红抽过烟。但那晚她告诉我,她在大学时便开始抽烟了。她抽烟时完全像个另类的女人,与那天晚上我们在大桥下害怕坏人的刘红同志很不相称。

那天晚上,刘红告诉了我身上的许多缺点,比如大男子主义,比如太自信或太自卑。那些缺点,是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讲的。我身边的人总是对我充满了太多的表扬,而没有人指出过,所以凭这一点,不管刘红说得是否正确,我都感激她。是她,让我在快三十岁的时候,开始反思自己。那时我们已经分手,因此两个人的交谈并不热烈也不冲动。但是我还是发现,我认识刘红是一场彻底的错误。同样是她,使我在那些天里再一次产生了浓重的自杀情绪。特别是那天夜里,我想握一下她的手,遭到了她的拒绝之后。我们从咖啡馆里走出来,站在人已稀少的大街上,我对她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好好保重吧。我没想到她刚才还拒绝我握一下她的手,现在却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当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时,我竟然还感到了温暖,甚至突然非常想哭。我真想在那时拥抱她,但是我没有行动。我只是拥住了她的肩,她的肩正好抵在我的胳膊底下,还是像往常我拥住她那样舒适。但是我们仅此而已,当我把她的手握住时,我好像忘记了她经历过的和经历过她的那些男人。

她站在黑夜里问我:你为什么要查我的传呼?你这样做是不真诚的。

我心里可能慌了一下,但我没有否认,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嫉妒。

事实的确是出于嫉妒。因为我总是想像她和别的男人出去的时候,让我心里产生了无边的愤怒。

她宽容地说,我可以理解你,不过以后不要再那样了。

我说,我后来早就不那样了。

我们在大街上走着。后来到了她居住的楼时下,我转过身来特想拥抱她一下时,却被她推开了。那时我自尊还是受到了打击,我不明白这个与我有着很深关系的女人在那时为什么那样理智,为什么对此是那样在乎,她使我觉得这简直又是另外的一个刘红。

也就是在那一刻,当她把手从我的手中冰冷地抽出时,我才强烈地感到,我还是是往日那样爱着她。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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