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北京地铁的忧伤 》(下)
《穿透北京地铁的忧伤 》
发表于《神剑》杂志,曾被选入各个版本。
再过一个月,便是除夕,我决定带着丹到我乡下的老家去一次。当我把这个念头告诉她时,她显得非常高兴,因为她一直羡慕乡下的阳光、空气和土地。
我们什么时候去呀?放了假就去。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估计得等到二月份。
她不满意地嘀咕着说,你就不能请假么?我说,连队里走不开。
她不再说了。但过了几天,她又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呀?我说还没有放假呢。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唇说,我们早些去嘛。
我想了想,反正这几年也没有休假,早点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再说指导员刚从家里办好离婚手续回来了,看样子一时半载的不会再离开连队这个窝了。于是,我便到连里请假,连长很大度地说,回去吧,毕业两年多了,是该回去看看。指导员也表示同意。于是我很高兴地打电话对丹讲了。丹还不相信地说,真的?
我说真的。丹在那边肯定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我听到电话里咣当一声响,果然,丹告诉我说是话筒掉在地上了,她说:我太高兴了!
我想她真的是太高兴了。但是,我却不知为什么总高兴不起来。因为她想看到的是乡下那些美丽的景色,然而乡下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是她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的。我想到了故乡那低矮而又破旧的房子,斑驳而又千疮百孔的墙头,还有那些衣衫褴褛饭前不洗手、饭后也不漱口的父老乡亲,以及那些看着生人来后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的小孩子……
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恐怕你住不上几天就想回来了。
丹说,我一定要在那儿住上半年,住到你妈妈想赶我走。
我说,我妈妈是不会赶你走的,赶你走的只会是你自己。
她在电话那头格格地笑了说,我要吃光你们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才放手。
我说,我们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我没有吃过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那你就等着吃那些东西吧,到时怕酸了你的胃口。
你下班后到我这里来吧,我们一起去购物。我要买好多好多的东西,给你的父母及你姐姐……
我说,没有这个必要吧。丹说,我第一次去,总要表现自己一番才行,不然以后你妈妈不喜欢我。
我说,只要是我喜欢的,我妈妈肯定喜欢。丹说,那我也得好好表现一下。我听了便没有再坚持。
丹那些天买了许多衣服,全是给我父母、我姐姐和我弟弟的,还有我姐姐和我弟弟的孩子的。丹一再笑我说,你弟弟都有孩子了,你却找不上老婆。
我说,我不是在等你么?丹说,要是有一天我从你身边跑了,你怎么办呀?
我堵住了她的嘴说,傻孩子,你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有些话会应验的。你要是跑了,我想我该不该去上吊?丹的眼红了。她抱住了我,柔声说,你放心吧。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天地间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我们从地铁里钻进去,丹说,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以往那个乞讨的老头呢?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不会冻死了吧?
丹一边说一边像往日那样掏出几角钱,放在台阶上。我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等我们买好了车票,准备回家的时候,丹的妈妈来了。她把丹叫到一边说,你来,我有话对你说。丹过去了。好半天我都站在那里,看见她们母女两人在那边说什么。最后丹出来时双眼红红的。丹的妈妈对我说,你先回连队去吧,今天我要带丹出去吃饭。
丹说,我不去。
她的妈妈说,你今天必须得去。今天你父亲也来了,我们要谈一谈你的事。
丹还是说不去。她的妈妈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僵了一会。我不知道她们之间到底谈了一些什么。但我想,既然与丹的父亲有关,就让她去吧。于是我对丹说,你去吧,回来给我打电话。
丹扑在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说,你去吧,不要任性,你去了好好与你父母聚一聚。
丹吻了我,随她妈妈一起去了。这是她在她的亲人面前第一次吻我。她走到门边说,我去了。
我本来不想让她去的,但看到她妈妈在望着我,我便点了点头说,你去吧,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她答应了。她走出门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忧伤。后来我才想起,丹走的那天夜里下了雪。雪虽然薄薄的,踩上去却吱吱有声。其实,那是我一生中在心里下得最大的雪。如果我知道从那天起,丹会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是怎么也不会让她走的。那天夜里我呆在营区内一直睡不着,一直在等丹的电话。为此,我一直守在通信员的电话机旁到深夜。通信员是一个甘肃的小伙子,他打着瞌睡对我说,排长,我估计你今天是等不到了。
本来我平素对这些小伙子们都是很好的,下了操课后我们便不分上下级。但那天夜里我的火气特别大,我说,你少说几句行不行?通信员怔了一下,他低下头,不作声地望着我,最后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排长,你等吧……我想睡觉了。
我说,你睡你的,我没有让你陪着我。他还是没动,最后试探着说,排长,要不……你去睡吧,电话来了,我去喊你。
我心里着急地说,你睡着了,像死人一样,能听见么?我还不知道你,睡着了换几个地方也不晓得。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最后终于垂下了头,耷拉着脑袋。我口气软了下来,对他说,你睡吧,我等着就行了。通信员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到底熬不过瞌睡,终于爬上床去了。呼噜声一会儿就像一首摇滚曲一样叫起来。
那天直到夜里三点多,我一直没有等到丹的电话。最后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四点半钟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一件大衣。我揉了揉眼睛,看到通信员坐在床上,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没睡呀。他眨了眨眼睛说,我醒来看见你睡着了,便不敢再睡了。我心里一热,对他说,你睡吧。他说,我睡不着……排长……我能和你说会话吗?
我已没了睡意,便点了一支烟,对他说,你说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捂眼睛,看着我说,排长,你刚才等嫂子的电话——我们部队的兵们一直把丹称作嫂子,这使她曾得意地笑过不知多少回了——我醒来后非常感动。
我说,有一天你长大了恋爱时也会这样的。他抿了抿嘴说,排长,我在家有一个对象……
我说是吗?看不出来嘛,你这么小的年纪。他说,我醒来看到你刚才那样,便想起了在我走的那天她跟在火车后奔跑时的样子,心里酸酸的。那天她一边跑一边哭,当时我想,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上刑场,所以在车厢里还唱着歌不以为然……
我说,还挺感人的嘛。他又挠了挠头说,刚才我醒来看到你那样子,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起她来,再也睡不着了。排长,你说,我是不是对不起她?
我说,你把工作干好了,她便高兴了。你还年轻,要加强学习,不要整天打扑克。末了我又加了一句说,有时间多给她写写信。通信员说,那是。
黑夜静静的,外面真的在下雪,可以听到风拂过屋顶的声音。房间里很静,好像北京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我顿时感到我与通信员似乎站在了同一条船上,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心里空虚得让人害怕。
通信员说,排长,给我抽一支烟怎么样?我想了想说,可以,但下不为例。
他点着了烟,一道蓝色的火光飘在夜里,映在他青春的脸上,看上去有几分成熟。好久,他又说,排长,她说她会等我,你看她会变心么?我说,只要相爱便不会变心的。
他摇了摇头说,可我的同学告诉我说,她好像又和别的什么人谈上了。我的同学说,女人是最容易变心的。
我说,你不要相信那些,女人只要是爱上了一个男人,无论这个男人怎么样,她都会始终如一地爱着他的,哪怕他到了天涯海角,哪怕他穷得一无所有。
通信员不说话。其实我说这话时,突然想起了丹,心里涌过一股难言的忧伤。是啊,我们的以后又会怎么样呢?瞬间,一种宿命的东西,突然挤入了我的大脑。我的心情烦燥起来,我对通信员说,你去睡吧,我也要去睡了。
你不再等等么?
不等了……今天她肯定是不会再回电话的了。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推开门,外面的雪好像停止了。虽然那天的雪并不太大,但它却是我记忆中北京最大的一场雪。因为那场雪后,丹走了。她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了。
第二天早上,我出操时,通信员跑过来找我,一边跑一边喊,排长,电话,电话,排长……
我正在带我们连的人出操,一听到电话,便对副连长说,你领一下队吧,我有急事。说完便什么也不顾地跟着通信员跑了。
通信员喘着气说,是嫂子打来的,我听得出来……
我跑进值班室,刚喊了一声喂,便听到了里面丹的哭声。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她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听得不太清楚。我说,你到哪里去呀?你先回来,我们再商量,我昨夜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丹说,我偷偷地给你打电话……我妈妈……在那边……她要把我带到新加坡去……
电话线路本来不太好,因此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什么,你说什么?什么?
我要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被我妈妈……绑到机场来的……
你在飞机场?嗯……飞机快起飞了……我妈妈过来了……我爱你……我爱你……嘉……我爱北京的地铁……
电话里接着传来一片忙音。我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我听到通信员说,排长,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排长?
我挥了挥手,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接着往外跑去,这时连队已出操回来,我对连长说,把吉普车借我用一下,我有事出去。
连长说,你开慢些。我一把抢过钥匙,飞快地跑过去发动了车。车子像老牛一样叫了一声,吱吱嘎嘎地飞了出去。路过连长身边时,我看到他面有愠色。
一路上我闯了几次红灯,警察拦我时,我说,我女朋友让人绑架了。他们看我穿着军装,脸上又是泪又是焦急的样子,便放了我一马。我感到警察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但等我到达机场时,透过候机厅,我看到偌大的机场一片空空荡荡。
我明白,世界上我最爱的那个人远去了…… 我趴在吉普车上,嚎啕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我天天盼着丹的电话,盼着她的来信,但是没有,她什么也没有给我。
我想,丹到底怎么样了?她过得好吗?有时我简直不相信丹已不在这个城市。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感到度日如年,脾气也格外地大。
营长说,我早就说过,你不要这样,这样下去不好。我说,对不起营长,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我只能这样。营长又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叹息着走了。
那一年的冬天,我回家时,我妈妈问起丹。我说,她走了。
我妈妈说,你是不是欺侮她了?
我不愿让我妈妈与我一样伤心,我只是说,她到外国学习去了。
我妈妈说,外国?她到了外国肯定把你忘记了。
我弟弟说,她不会蒙你吧,哥?
我说,不会,她不是那样的女孩。
尽管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女孩,可我也没法说服我自己。于是我一个人跑到故乡的大山上,偷偷地哭开了。
那年我只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便回了连队。走时,我妈妈说,她回来了,你要好好对待人家,不要像你爸爸那样,摆男人的臭架子。
我“啊”了一声,鼻子便酸了。其实,丹到底回不回来呢?我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想了。
回来后的许多天,我每天都问通信员有没有我的电话。他脸上总想挤出一丝笑,但最终却以一个失望的表情回答我。我那时候觉得生活中失去了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每天心里都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在连队没事的时候总爱往地铁里跑,总希望有一天丹会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但是没有,北京的地铁里还是像往日那样挤满了世间各种各样的人,却没有我爱着的丹。有一段时间,看着那些看上去显得那样麻木的人,我总想找到一张像丹那样清纯的笑脸,可是没有。我只是看到北京地铁里的人,都是严肃地从一个口出入于另外一个口,仿佛总有人欠着他们什么东西,仿佛他们总是像我一样遭到了不幸。除了那些外地人,虽然他们等地铁停下来时,像抢公共汽车一样一涌而上,但他们的脸上却总是充满着到此一游的幸福和满足。
我真羡慕那些生活得非常幸福与满足的人,因为我要找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个最爱笑的女孩,从此从我的生活中活生生地剥离出去了。
营长对我说,过去的东西不要再想,想了也不会再回来。我说,她会回来的,我们有约,我相信她会回来。
营长看也不看我说,时间长了,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你要承认这个现实。
我没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我的影子还是常常出现在地铁口。那里的乞丐几乎都认识我了,每次我把那几个钢儿丢给他们时,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最后,除了一个狡猾的年轻人和一个瞎子,其他的人都不愿再接收我的钱了。
有一天,一个老头把我的钢儿还给我说,年轻人,我看你的心境还不如我呢。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一边看一本书一边说,我注视你好长时间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我有些好奇,以为自己遇到了高人。老头说,从这里走过,你也许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也许还瞧不起我,但我也一样,我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你们,对你们的施舍并不心存感激。
我更有些好奇了。我说,你还大隐于市呀。
算不上,大隐我便不与你说这些了。你看这些从地铁里出入的人,他们的生活目标本来都达到了,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还那么严肃地、那么累地活着吗?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的欲望永不满足。
可我……没有什么欲望。
老头冷笑着说,你眼里的欲望太多,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年轻人,你平素把钱丢给我,带有一种同情的眼光,其实我也在同情你们呢。至少,只要每天肚里填饱了,便满足了。我活得没有你们累。
我怔在那里,半天没说话。老头又说,你等人吧,等是等不来的,一切洁来还洁去,一切空去还空来……
我这才发现,老头从来不像其他的乞丐那样在地铁里跪着,而是安稳地坐在那里看一本线装书,再也没有理我。
我仿佛悟到一些什么了,可这并没有改变我要在这里等丹的决心。
有天我又在地铁口溜达时,发现了我们连的通信员。他一见我转身便跑。我说,你干什么呀?
他只好站住了,红着脸说,没什么,我出来办事……路过这里。
我说,你没看见我吗?我喊你还跑?
他说,我没听见呀……
我没在意。于是我们一起回去了。但是不久,我又在地铁里发现他了。当我喊他时,他又装作没听见。我还是没有在意。到第三次我抓住他时,我便不相信这么机灵的通信员会没看见我,便一定要他交待为什么跟踪我。
他开头不愿说。我说,我平时对你还好吧。
他低着头说,好。
我说,那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他说,是……声音更加低了。
我说,那就对了。你忘了那夜我们的谈话么?有什么还不能告诉我的?
他这才哭丧着脸说,排长,你每天这样失魂落魄地在地铁里转悠,营长和连长怕你出事,让我跟着你呢。
我的鼻子酸了,便紧紧地搂住了他,说了声好兄弟……他的泪也掉下来了,他说,排长,我们回去吧……
我便和他一起回去了。从此,我很少到地铁这边来。我知道,那个爱坐地铁的女孩,那个我曾深爱着的,要到我家里去吃我妈妈做的饭的丹,从此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了。而北京的地铁,还像往日那样铿锵铿锵地响,还像往日那样不知疲倦地奔跑,仿佛在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我和丹的那段故事,根本没有我和丹那样的一对情人……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丹回来了,但回来时,丹的身边,却站着另外的一个男人。
我说,你到哪里去了。她陌生地看着我,像地铁里那些南来北往的陌生人一样,不说话。
我说,你说呀,你不是说我们永远不分开么?你不是说我们要白头到老么?你不是说,只要我离开你,你会杀了我么?
丹终于开口了,她不屑地笑了笑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的?连我妈妈都在骗我,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我说,丹,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你怎么能这样呢?
丹说,你要我怎么样对待你才对?我爸爸曾和我妈妈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但他们打架时,什么东西都敢砸;说离婚时,眼都没有眨一下。只有我站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哭。他们都不爱我,还有什么爱会是永恒的呢?
我说,丹,我会永远爱你的……
她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说,我妈妈为了做一笔大生意,把我嫁到新加坡了,反正我已适应这里的生活,离不开这一切了,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我去拉她,却被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推了一下,梦便醒了。
醒来时,我的全身大汗淋漓。那时正是凌晨五点半钟,我好像朦胧地听到地铁穿过北京心脏的声音,它那巨大的响声仿佛在说着一个什么人的故事,这个故事与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群有关,或者与他们无关……
我相信,地铁里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了。因为地铁里布满了忧伤,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把忧伤带入了他们广阔的生活,每个人因为忧伤而不再重提理想,日子便那样在地铁的巨大轰鸣声中悄悄地从身边滑落,仿佛我们都身不由己地跟着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梦与现实中匆匆忙忙地奔波,却不知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