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卿丨《金陵全书》新印《文心雕龙》提要
《金陵全书》新印《文心雕龙》提要
谷 卿
《文心雕龙》十卷，南朝梁刘勰撰。
刘勰（约四六六—约五三二），字彦和，东莞莒（今山东莒县）人。祖刘灵真，宋刘忠成公秀之弟；父刘尚，曾任越骑校尉，早亡。勰幼年失怙，笃志于学，以家贫不婚娶，入定林寺依止律学宗师僧祐，十余年间遍观内典，抄一切经论，以类相从，录而序之，遂能博通。梁天监初，起家奉朝请，历临川王及南康王记室、车骑仓曹参军、太末令、步兵校尉、东宫通事舍人等职，昭明太子萧统好文学，因“深爱接之”。晚年奉梁武帝之命重返定林寺与慧震等共撰经，既毕，乞出家得为沙门，易名慧地，“未期而卒”。著述除《文心雕龙》外，尚存《灭惑论》及《石像碑》。生平具见《梁书》卷五十及《南史》卷七十二本传。
清人刘毓崧尝考《文心雕龙》结撰年代在南齐之末，盖《时序》一篇特于“齐”前加“皇”字，而评骘历朝君臣之文独于齐一意颂美。书既写竣，刘勰欲取定于沈约以获增价，沈之“贵盛”，实自南齐末主和帝（四八八—五〇二）时始，其“四声说”已颇流行，勰即沈说之支持者。《文心雕龙》特重声律，《情采》即以形文、声文、情文为“立文之道”，《声律》亦论“双声”“迭韵”阐扬沈说，是故沈约读后，“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
据《序志》知《文心雕龙》本止二卷，后人乃分作十卷，《隋书·经籍志》即依以著录，归于总集类，《四库全书总目》列为集部诗文评类之冠。其《原道》以下二十五篇“论文章体制”，《神思》以下二十四篇“论文章工拙”，合终章《序志》成五十篇，体大虑周，源流粲然，实足代表古典时代文学理论之最高成就。
刘勰自谓《文心雕龙》之命名，乃取“为文之用心”而“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之意，《原道》《征圣》《宗经》开宗明义，谓文本于自然之道，“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后世文章无不自六经衍派，《正纬》《辨骚》以为辅翼，故《序志》赞云“文果载心”，犹“文以载道”焉。案是说祖述荀卿、扬雄，主言议循礼仪为顺，是非以圣王为师，然刘勰论文能不滞于偏解，明言“唯务折衷”，深具圆通之识，尤近释氏，与沈约“均圣论”似相呼应。其后，自《明诗》以迄《书记》二十篇，论列文体逾六七十类，有有韵之文，有无韵之笔，诸体之源流、名义、特征、名篇及作文之法要悉备，故曰“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下部二十四篇最见心法精要，若《神思》论谋篇构思之“神与物游”“酌理研阅”“博而能一”，《体性》论风格特质之“数穷八体”“功以学成”“得其环中”，《风骨》论思想内容之“析辞必精”“述情必显”，《通变》论承继革新之“斟酌质文”“隐括雅俗”，《情采》论情辞关系之“为情造文”“述志为本”，《养气》论精神盛衰之“务在节宣”“勿使壅滞”，《附会》论统筹文理之“会词切理”“首尾相援”，《物色》论感于物象之“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等，皆有的放矢，非虚诞空谈；至于《时序》所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能见文学史观，《才略》《知音》《程器》另所涉议者，即批评赏鉴之类也。
《文心雕龙》包举宏纤、胜义迭见，亦且体大思精、自足统系，所赖《序志》一篇卒章以显志，总括撰述之意图及理路，不可忽视。刘勰谓其“详观近代之论文者”，“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然“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有鉴于前人之疏失，乃奋力成此一书，枢纽、纲领、毛目，靡不毕陈，篇目亦应“大衍之数五十”，而其用四十有九，期以“述先哲之诰”而“益后生之虑”，今日返观审思，刘勰之志不可谓不遂矣。
清季鸣沙石室遗书重光，中有唐人草书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旋为斯坦因氏携去，藏诸大英博物馆，乃今所知最早本子，相较通行本殊多异文，虽仅存《原道》赞语“龙图献体”之“体”字至第十五篇《谐讔》篇题，然片羽亦足珍宝。日人铃木虎雄、近人赵万里等皆有校记，自潘重规印行《唐写〈文心雕龙〉残本合校》（一九七〇），全豹始得公之于世。今存《文心雕龙》最早刻本，即上海图书馆藏元至正十五年（一三五五）刊于嘉兴郡学之十卷本，卷首有曲江钱惟善序，详述付梓颠末，其《隐秀》《序志》二篇脱文七百余字，卷五阙第九叶，王元化尝促成上海古籍社影印出版（一九八四），撰文弁之，谓明弘治甲子吴门本、嘉靖庚子新安本、嘉靖癸卯新安本、万历己卯张之象本、万历壬午《两京遗编》本等与其出入甚少，或属同一版本系统。又万历三十七年（一六〇九）刻《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音注》，所谓梅庆生音注本，则为后传诸种评校本之祖，初印已膺“善本”之誉，其卷首许延祖楷书顾起元序，具言杨慎“以五色之管，标举胜义”，而梅庆生“手自校雠，博稽精考，补遗刊衍，汰彼淆讹。凡升庵先生所题识者，载之行间，以核词致”，唯刊刻之际以五类符号代其五色。天启二年（一六二二）梅氏重修音注本，除古吴陈长卿、金陵聚锦堂两种刊本外，另有含曹学佺序及眉批者，卷一首叶版心下栏亦刻“天启二年梅子庾第六次校定藏板”字样，较前二种不缺《定势》篇，且补刻《隐秀》篇缺文两版，末附朱郁仪跋略述其事，清人马曰璐旧藏三册本与该本同，今在南京图书馆，然卷前谢兆申跋并梅庆生识语为前者所无，据之可知己酉音注本为谢氏刻成，谢跋亦题于当岁，天启二年梅氏改补校定，忆谢氏研讨之功，乃附刻旧跋以为追念。该本有小楷批跋，工致精雅，序前传录钱允治、何焯二氏题识九行，目录后跋中引“义门师”所称云云，款署“岩录”，而眉批及浮签尤多“何云某某”、“沈本作某”之语，足证非何焯、沈岩本人批校，或疑系马曰璐过录者，未能遽定。近时《金陵全书》新印《文心雕龙》，即据南京图书馆藏此本影布，珍本再传，化身百千，学人之福在迩，文心之秀可鉴焉。
注：本文原刊于《金陵全书》本《文心雕龙》（南京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定价800元），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书为准。感谢谷卿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