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零食(散文)
故乡原先贫穷,衣食无保,一为土地贫脊,又耕种无科学,光着脊梁用两尺长的铁锄把板结的土地翻过来,撒上种子,任日月关照,收获何来丰收,所有用于吃穿仍呈拮据,自然三餐之外别无副食。乡人亦为高等动物,食欲并不因贫穷而委顿。——题记
冬瓜子 南瓜子
故乡人爱种瓜菜,瓜菜仿佛不占地,田边土畔,埋下几颗种子,土地潮湿且向阳,藤蔓沿土坡荆棘间发展延伸,常常是野花和菜花相辉映,不久拨开藤蔓和矮壮的灌木,胖胖的躺在地上的瓜使你惊喜不已。我的祖父耕种总是认真精细,田边土畔的讲究跟现今报刊编辑讲究版式一样,整齐、漂亮,直奔美学;畦畦长满嫩绿油黑的作物,极生动可人。祖父种瓜菜从不让它们满地爬,待苗长高尺许,有攀爬的卷须在空中伸展,祖父就已为它们搭好了瓜架,瓜藤沿架欢快的攀爬,直至满架爬满,开花时节,满铺绿叶中多缀鲜花,引来蝴蝶翩翩起舞,而待芒种,早禾高昂起谷穗,瓜架下已垂挂可以摘食的冬瓜、南瓜了,祖父就会给祖母说:去摘个瓜尝尝。
瓜瓤带籽,祖母总是将其瓜籽剥下,洗净,晒干,盛进瓦罐。
冬瓜子晒干就可食。那白白一粒的东西并不丰满,可用指栏腰一折,籽壳是极脆的断了,一颗白白胖胖的籽肉就完好的站在另一半籽壳里。冬瓜籽肉微甜,时已暑天炎热,捧一撮冬瓜籽席地坐在堂屋的泥地上,泥地清凉,口中籽肉清凉,从门前山野树林里走出来的南风清凉带甜。我将祖母让我独享的冬瓜籽从衣袋里掏些给刚劳作回家小憩的祖父,祖父粗糙的双手很笨拙的剥食时,常常三粒有两颗肉折断在籽壳里。我便说,轻呀。祖父仍是不能做好,望着断在籽壳里的籽肉,祖父脸上憨憨的笑意至今仍是鲜亮眼前。我又说,真笨哩,我为你弄。祖父就会极夸张的张嘴昂头来接食那一颗小小的冬瓜籽肉。大抵是没有为祖父剥几颗,祖父就会用一双大手掌将我揽进怀里说,不吃了,太费劲呀。在祖父的怀里,我大概又会用那籽壳一个套一个的做成长长的籽壳链去拨弄祖父的胡须。
南瓜籽总是长久的封存在祖母的瓦坛里,家有来客,祖母才肯倒些出来炒香待客。兰花花的小磁杯沏一杯热茶,桌上一碟南瓜籽,热茶瓜籽加长长的家常话,极亲近随和,门户一柱阳光里飞舞着尘埃,南风或许就将木门扉吹得吱呀呀的唱,吹动了屋檐下挂着的家什轻达达的响,人语甜心而瓜籽好香口。南瓜籽的香是无论如何胜过如今街市上出售的那种。
浸 坛 子
浸坛子是祖母的杰作,亦是祖母的宝贝儿,是绝不允许我去动的。那口于我显示极神奇的瓦坛就放在厨房的碗柜下,那里往往还有好几只同样的瓦坛,分别装着祖母制作的干菜。趁祖母去池塘洗菜的时候,我就去揭祖母的浸坛子,可是,接连的几只都不是,慌慌的终于揭开,一股香气从坛口喷发,口水已是三尺了——可是,祖母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过来了,只能深深地弹压口内伸出的那只手,赶紧若无其事的向祖母迎上去。那股奇特的香气真是可恨,不用说,祖母发现了,耳朵早被祖母轻轻的揪着,一手放下手中滴水的菜篮,而另一只被池塘水泡红的手高扬在我的头顶——一种象征罢了,从没有落下来。就这样,祖母也是极心痛的,随后一边骂一边弯腰曲背从浸坛里捞出了梅子或者一只红艳艳的辣椒。祖母扮着恶狠的脸相:辣死这只馋猫。一点也不辣,好香好甜的!
后来,我终于明白,这只浸坛子祖母为什么作宝贝看着,除了总是很香的诱惑着我以外,还充当了农家的一种保健设施。早禾收获又赶插晚禾,正是炎炎暑天,一系列的耕作程序如何能容农人充分休息,太阳是极毒热,如火的暴晒。每当田原只剩下蝉尖锐的叫声摇晃满天炎热时,祖母从浸坛子里捞出许多诸如藠子、黄瓜和梅子之类,还会从坛里勺出些好浓好浓的水液冲进刚打回的井泉里。祖母提着抱着颠颠地送到田边给劳作的祖父享用,她一定要守着祖父把冲进坛汁的井泉饮下,望着正享用的祖父,祖母就祈祷般的念着:解暑解暑啊!
母亲在初秋的一个早晨生下弟弟,刚刚为接生守护一夜未眠的祖母,从地炉红艳艳的火中拨出几只卵石盛进铁瓢里,再从浸坛里勺出许多汁液泼溅在石头上,顿时,一阵刺鼻的芳香氤满屋子,祖母捧着哧哧哧响着雾气蒸蒸的铁瓢去家中的每一屋角,口中还大声的念着:解疫解疫解疫-----生育的母亲和来到这个世界的弟弟在祖母的护卫里安静着。
在街市上,我看到了那种做小生意的浸坛小摊,从不光顾,顽固地保留祖母浸坛香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