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两由之

徐建华

最近读了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黄乔生先生的两本书。一本是《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一本是《八道湾十一号》。
《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是一本关于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的合传,从1881年9月25日三兄弟中的大哥鲁迅出生,写到1984年7月29日三兄弟中小弟周建人逝世,讲述了长达百余年间周氏三兄弟的命运。
《八道湾十一号》是给“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镇”八道湾11号房子写的传记,从这所房子于1919年7月被鲁迅购买、整改,周家三兄弟同年12月入住写起,直写到2014年经过多方努力,维护改造,房子成为北京三十五中新址中的人文景观“周氏兄弟故居”止。讲述了这一段时期内,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及房子的沧桑变迁。
 把黄乔生先生的这两本书连着读,本来就非常享受。同步又读到明斋先生所写的笔记体系列文章,《读<知堂回想录>》,仿佛经历了一场的寓意深刻的围炉夜话。听他们讲自己不知道的故事,觉得原来如此,就非常欢喜;听他们讲自己已经知道的故事,觉得果然如此,就非常激动;受到他们的启发而有新的思考,觉得想必如此,就非常幸福。这里想写的正是受到启发之后而思考的“想必如此”的*闪念,请分享我的幸福吧!
周氏三兄弟,鲁迅是长兄。从小就带着两个兄弟一起描绣像、演戏曲、读闲书、打抱不平、上山采集植物标本。他们的躲躲藏藏地读闲书,被父亲知道后得到父亲的默许,这说明鲁迅发展多方面的兴趣有良好的环境,而他的兴趣又感染和影响到两个弟弟,奠定了大哥的引领地位。周作人少年时代和鲁迅诗词唱和,和鲁迅共读过很多书籍,后来踏着鲁迅的足迹去南京上学、去日本留学、去北京谋职,每一个关键的时候都是凭借大哥牵引。而周建人对生物学的兴趣,也是因为大哥鲁迅学医、和大哥一起上山采集标本等经历而形成的。鲁迅也一直把引领兄弟成长当作自己的责任。
鲁迅很小就替母亲分忧,出入当舖将家里的物品换成钱,又出入药店给父亲买药。“他办事很妥帖,钱、当票、药方和药包,每次都如数交给母亲。”他有一次随母亲去烟馆找父亲,“从窗外看到父亲正躺着吸烟。”“母亲并没有惊动父亲,而是落着泪牵着鲁迅的手默默回家。”鲁迅曾动情地说:“阿娘,是苦过的!”因为能体母亲的苦,鲁迅便有了为母亲分忧、为家庭担当的自觉自愿。
因此,鲁迅对母亲包办的婚姻尽管十分不情愿,但他还是屈服了。他认清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却束手被封建包办婚姻所吞噬,因为他不想阿娘苦,宁肯苦自己。只是在《狂人日记》中,写大哥吃了妹子,“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像这样提到母亲对“吃人”的态度。与其说在为母亲开脱,不如说在替母亲悲哀。
鲁迅对母亲的态度就是这样矛盾的,一方面孝顺地接受母亲的“礼物”,娶朱安女士为妻;一方面将“礼物”束之高阁,与朱安的婚姻有名无实。他明白那不是母亲想看到的结果,他誓将成全母亲、又誓将捍卫自己,两个极端都是决绝的,就促成了最终的婚姻局面。其实,鲁迅、朱安、母亲,都在承受母亲的包办婚姻带来的恶果,而最无辜的人是朱安。
鲁迅是一个完美的大哥,不仅起到榜样带头作用,引领兄弟成才成人(这其中自然有母亲鲁瑞的功劳),而且在家庭事务上不恤多承担。三兄弟中周建人最先挣到钱,但杯水车薪。鲁迅入职后,一方面供养绍兴一大家人,一方面供养周作人在日本的家。书中多次写到作人、建人妻子、建人的孩子生病,鲁迅除了借钱治病,还勤到医院看顾。他甚至还接济作人、建人共同的岳父家。离开八道湾后,仍多次寄钱周济在上海的建人,出手大方。他做这一切自然而然,天经地义,自觉自愿。从客观上看,鲁迅没有夫妻情因而格外在乎手足情,没有小家欢因而格外重视大家乐。从主观上讲,鲁迅觉得大哥就应该有大哥的担当。
兄弟仨卖掉绍兴祖居,购置八道湾十一号房产时,前前后后都是鲁迅在张罗。为兄弟们的孩子着想,就买能保证孩子们活动场所的大院子四合院;为兄弟们的日本媳妇着想,就装修日式浴室。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周作人当时收入最高,鲁迅在签房契时要写周作人的名字,经朋友、中间商们劝止说才写了自己的名字。仨兄弟三个小家加上母亲、佣人、仆妇们搬到北京后,鲁迅把一家之主住的正屋分给周作人一房,自己住进厢房,仿佛是一个“看门人”。他甘心用自己的委屈换来兄弟合居的圆全,却想不到此事古难全。
他不仅被迫离开了八道湾十一号,还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即便如此,他咬碎牙往肚子里咽,从未诉一言半句自己的委屈,没有对周作人的行为作任何评说,甚至在他的有生之年,从没有跟周作人提出房产的问题。
鲁迅对国民的劣根性看得那么透,他怎么就看不透自己的兄弟周作人?他还击每一个中伤自己的人都是又准又狠,却对来自兄弟的伤害默默承受。这里面有鲁迅的家庭自尊心与手足深情,尽管被兄弟猜忌,他决不允许自己去猜忌兄弟。尽管兄弟对自己无情,他决不能对兄弟无情。在他离开八道湾十一号十年后,他在为日本人西村博士的鸽塚铭记所写的《题三义塔》中道:“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写的是对中日人民关系的期待,谁能说其中没有对自己兄弟关系的期待呢?
读这两本书之前,以为鲁迅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呼百应的领袖、一往无前的战士。想不到他在家庭因宽厚、无私、不见外而被兄弟欺负,在文坛因深刻、远见不苟且而被同行误解,饱受各种各样的攻击。其实他常常处于弱势。对于外来的攻击,鲁迅“开始忍痛,捂着伤口,在草丛里歇息一下,又继续前进;进而是觉得敌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术,一头黔驴而已,遂掷出手中的投抢,往往一击而中;此后便一笔扫过,风卷残云,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是站在废墟上,独自咀嚼没有敌手的悲哀。”而对于家庭内部的纷争,他则是一味地退让,不愿打内战。鲁迅的学生孙伏园说:“鲁迅先生一生对事奋斗勇猛,待人则非常厚道。他始终不忍对自己最亲切的人予以残酷的待遇,所以他屈服了。”
鲁迅反对无谓的牺牲,但他却是一个大家庭的殉道者,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并没有深想过自己殉的是什么道。小时候从小康坠入困顿时母子、兄弟共同受过的荣辱,青年时兄弟并肩的奋斗情谊,这让鲁迅对母子、兄弟有难同当的岁月最为刻骨铭心,因而对有福同享的追求就格外一心一意,为此甘心牺牲个人的利益。
有人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开启一扇窗。鲁迅正是在兄弟失和离开八道湾后,在那些攻击他、中伤他的流言诽语的激励下,收获并大胆接受了许广平的爱情。如果他仍然住在八道湾兄弟怡怡,这个可能性会小很多很多。
周作人是三兄弟中的老二,是兄弟之间的夹心饼,可能没有如大哥一样,从小就成为母亲的帮手,也不像三弟年幼体弱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怀。他小时候也有奶妈,但奶妈不仅没什么奶水供他喝,还对养育他很不负责任,险些害了他。所以,他一生对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发妻羽太信子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他大概以为信子是自己生命中最可靠的女人。他有一阵子去陪伴牢狱中的祖父,在学习上得到祖父的提点,在人品上自然也会受到祖父的影响,祖父是一个对最亲的人比如祖母最严苛的人,日后周作人对最亲最爱护他的大哥也表现得最为严苛;而祖父言语的刻薄对他起的却是反作用,使他毕生追求言语的平和。他在年少自尊敏感的时候,被逼无奈穿着少爷的长衫去集市卖东西,这难堪的经历让他内心非常敏感。
周作人小时候关于祖父、关于奶妈的记忆都是负面的,后来自己多年活在大哥的光环之下,成年后虽然有家有口,但在夫妻关系中又处于劣势,两兄弟都抛弃原配另娶媳妇,心爱的女儿死于阑尾炎,启蒙思想、改良社会仿佛只是一场梦,昔日的斗志仿佛随着兄弟失和而不见踪影……种种遭遇让他感到,“读了那么多书,却总共得到两句话的教训:好思想都写在书本上,一点儿也没有实现过;坏事情在人间已全做了,书本上只记着一小部分。”于是,他消极避世,认为世界就那样的,爱谁是谁,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卸下了自己的社会责任,以至于为了苟且偷生不恤附逆当汉奸。
周作人和鲁迅对待亲近的人态度不同。在周作人的笔下奶妈可恨,祖父可怕,都是直言不讳。在鲁迅笔下,《祝福》中的鲁四老爷有他祖父身上冷酷的一面,他写鲁四老爷家的半幅对联,是他见过的在祖父坐牢时、陪伴在监狱附近的祖父小妾家的对联,但他故意略去半边。《琐记》中写的衍太太是以周作人的奶妈为原型,却把她写成“我”的邻居。鲁迅把亲近的人身上的不好写在小说人物的身上,并刻意把人物关系改变一下,以避讳。鲁迅正面写过自己的保姆长妈妈,他笔下的长妈妈虽然粗俗,但可亲可敬。这不只是因为两兄弟俩擅长的文章体裁的差别,还因为兄弟两待人处事的差别:一个记得别人的不好,冲着人来揭露。一个记得那些不好的事,以事警世,对事不对人。
周作人和鲁迅对待失望的态度也不同。周作人会抱怨,会逃避,还会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他在中国动荡不安、国将不国的时期,大谈关于气节要讲在平时,到敌对势力那么强大再讲气节,牺牲就太大了。这已经在为自己不肯南下、一定要留在京城当汉奸找借口。周作人对兄弟的爱与恨都格外认真,他做的兄弟们和睦度日的蔷薇梦有多美,而现实中兄弟阋于墙的失望就也有多重,无法排解。这也是为什么鲁迅离开他后越来越先生,而他离开鲁迅后却越来越落后的原因。他言语很平和,内心很执拗。而鲁迅则善于拿失望开玩笑,他从小就有化解自己对亲人失望的办法。小时候小弟建人找不到他们藏的闲书,向父亲告了密。虽然父亲没有限制而是默许他们读闲书,但是鲁迅感到被出卖的失望,就给建人取绰号“谗人”来惩罚他。羽太信子在兄弟失和中起到很大的作用,鲁迅在日记中称之为“宴”,意思是家里的日本女人。从文字游戏中寻一丝小开心,让怨中带着一丝苦笑,就没有那么沉重。鲁迅言语很犀利,内心很柔和。
周作人是新思想的启蒙者,他对婚姻的态度却非常保守,完全遵守嫁(娶)鸡随鸡,嫁(娶)狗随狗的传统观念,进步一点的就是坚持一夫一妻、反对男人纳妾。他恪守自己认定的婚姻道德,虽然妻子羽太信子性情乖戾,他也甘当“妻管严”爱护她一辈子。他对鲁迅离开朱安和许广平一起生活、对周建人离开羽太芳子和王蕴如组成新家,感到不可理喻、万难接受,因此还重立房契要为朱安、羽太芳子争取产权。如果不是兄弟反目,周作人必是鲁迅和许广平交往的最大障碍,夹在兄弟与恋人之间的鲁迅何处何从很难说。
周作人分析日本人侵华的原因时说:日本对中国负有文化上的债务,“这种文化债务在当时虽很欣慰,后来也会渐渐觉得是一种迫压,特别是自己站得起了,而债主已是落魄的时候。”他认为日本人学习中国文化,因此欠中国的文化债。因为对这笔债感到屈辱,继而对中国施加暴力。这很有些以己度人的意思,倒是完全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什么会像那样对待自己的大哥鲁迅。鲁迅在他的成长中有太多的关怀提携之恩,而他们正是反目在他“站得起了”、而鲁迅相对落魄的时候。
周作人对鲁迅可谓恩将仇报,而且一报到底。对此他从不反思,因为他从来比较自我与自私,并未曾真正去理解过自己的大哥。他对鲁迅的态度可以说是仗爱欺人。他怕老婆,其实在外也怕惹事,有大哥遮风挡雨的时候,他也像是一个战士,没有大哥依靠的时候,就躲进苦茶庵,后来干脆变节。这些都说明他不是一个刚硬的人。可是,他却对自己的大哥不依不饶,在苦雨斋中只拿大哥当靶子痛快扫射,对大哥参加左联当旗手、成为青年们热爱的文学导师与领袖、与许广平共同生活等等事情,拿大哥年龄大了为由,写文章极尽嘲讽。因为他知道大哥不会伤害他,他在大哥面前如何任性都是安全的。
周作人是一个很诚实也很固执的人,这是周氏兄弟共同的特点,只是他用的不是地方。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是汉奸,认为自己是曲线救教育、救北大、救学生,对自己附逆给民族、国家、文化带来的损害不能正确的认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毋庸置疑地坚决与鲁迅失和有什么不妥,没有丝毫的歉意。他的问题,有认识上的问题,也有品质上的问题,但他不明白前者,也没有意识到后者。倒是因不知道自己认识的错误、而对自己的品质持有自信;因意识不到自己品质的缺陷、而更加在认识上的固执己见。
像周作人这样的一个人,再丰厚的学识,再优美的文笔都救不了他。先失兄弟、再失大节,也是无奈的必然。郑振铎说:“在抗战的整整十四个年头里,中国文艺界最大的损失是周作人附逆。”可惜周作人至死也没认识到这一点。
周建人是三兄弟中最小的弟弟,中年之前一直在家乡在母亲的身边。在两位哥哥在外求学的漫长日子里,他实际在行使着家庭男主人的职责。这让他既为自己不能像哥哥们一样海阔天空去追求理想而感到遗憾,也养成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与个性。
建人17岁始就在家乡多家小学担任校长职务,第一次领到8元的薪水交给母亲,母亲不忍心收小儿子微薄的收入,母子推来推去,最后母亲建议他给一部分给奶奶,其余的自己收着,他于是给了奶奶2元钱,奶奶非常高兴。第一次挣钱,慰籍了三代人的心。建人是善良的,每家最小的孩子通常是最善良的,可能因为他们从小得到的善待比较多。
两位哥哥对祖父的印象都不好,周作人把这不好的印象写在文章中,而鲁迅做了小说的素材。建人对祖父的印象还不错,在举家迁往北京的时候,建人收拾好祖父写的大量的日记,试图将日记带到北京继续保存下去,却被鲁迅一把火烧了,这一举动坐实了鲁迅对祖父不以为然的态度,也凸显了建人对所有长辈的亲善。
建人虽然没有上过学堂、没有留过洋,但他也没有荒废自己,通过自学不仅英语达到可以翻译外国小说的水平,而且撰写了大量的图文并茂的生物科普文章,编写过大学、中学、小学生物教材并讲授生物课,成为一名自学成才的生物学家。后来在社会工作中担当责任,逐渐成长为一名社会活动家。虽然早年他的名气没有两位哥哥大,但他所取得的成就不亚于两位哥哥。
周建人持家最久却并不居功自安。当哥哥们兑现承诺把全家人都接到北京八道湾十一号、过上有钱同花的大家庭日子时,他不愿意成为家庭经济负担而首先离开了大家庭,到上海谋差事。这里面虽然也有他的妻子羽信芳子轻视他挣钱少的原因,从根本上讲是他自身的独立、骨气所起的作用。当年哥哥们把母亲托付给他,现在母亲到了哥哥们身边安顿好了,建人也想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周建人和发妻羽太芳子分手一事,怪不得建人。周建人是在羽太芳子来照顾姐姐即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坐月子时,和羽太芳子相爱而结为夫妻。夫妻感情开始不错,后来经历丧子之痛后芳子性情大变。再后来到了北京,芳子因建人挣钱少而瞧不起建人、不待见建人,从感情上疏离了建人。建人在上海立住足后,回到北京接芳子和孩子们去上海一起生活,芳子不愿意跟丈夫去上海,宁愿跟姐姐住在北京。周家兄弟都是极自尊的人,他自然对芳子像这样含有轻视的不从难以释怀,这导致了建人后来和王蕴如走到一起。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周建人比周作人清醒。鲁迅逝世后,他写信向作人转告作人关心的、大哥偶尔谈到作人的言语,概括为几点:一是大哥澄清自己的日记里没有日本记者所报说的“我的兄弟是个猪”的说法,二是大哥表扬了周作人对李大钊遗孤的掩护与关照,三是大哥对在《平津文化界对时局的意见书》找不到周作人的签名表示担心,认为“遇到此等重大题目,也不能过于退后”,四是对周作人关于文天祥气节的论述表示理解,认为比其他人的论调高明,五是对周作人对日本作家关于鲁迅的谈话不以为然。总之,大哥对作人并没有什么坏的批评。建人转述大哥的观点,一定是他认同的观点,因此,在民族气节上,他经受了考验,抗战时期断然拒绝了日本人约稿的要求。
建人放弃了羽信芳子,和王蕴如在上海建立了新的家庭,这可以理解。但他似乎从此对自己和芳子的孩子也没有过问。如果说在解放前有种种现实困难,而且芳子的姐姐、姐夫即自己的二哥、二嫂也可以养育好他们,也就罢了。那么,在解放后周作人陷入困境,建人却还没有这方面的关心,就比较奇怪。虽然他曾经回京为母亲祝寿时,去过八道湾十一号,与芳子的儿子起了很激烈的冲突。但冲突也还是自己的孩子,怜子如何不丈夫,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该表示关心、负起责任才是。
解放后,周建人成了新中国的国家干部,而周作人因为汉奸罪名而成为没有公民身份的人。在这样的情势下,建人还是以家事不睦为由,一直没有去看望受政府宽待居家自处的二哥。他们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偶然碰面,“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脚步。作人颇凄凉地说:'你曾经劝我到上海。’建人说:'是的,我曾经这样期待过。’作人说:'我豢养了他们,他们却这样对我。’ ”在周作人的心里,建人是兄弟,他才对兄弟吐一口苦水。而周建人呢,他再没有给二哥倾诉的机会,只是在自己的记载中责备他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身份,没有抱怨的权利;叹息一切都过去了,没法追悔。虽然客观,但那样的遗憾与同情是很多了解周作人的文化界人士都有的,不象兄弟。
1950年1月,周建人不得不陪着出版总署的副署长叶圣陶去八道湾11号访问周作人,给周作人布置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任务。叶圣陶在日记中对这件事情作了详细的记录,而周建人从没提及有这一回事,周作人则在日记中写了叶圣陶来访的事情,而没有提到自己的兄弟同来。兄弟关系已然冷淡到不值一提的程度。除此以外,兄弟同处北京18年,再没相见。
周作人失节不假,可政府也没有完全抛弃他,还在发挥他的专长,让他做一些翻译、写作、研究鲁迅的工作。物资缺乏的年代还专门给他提供一些副食品。可是,他的兄弟周建人却完全抛弃了他。在和大哥失和之后,作人曾经和建人保持着十分密切的通信联系。而这一次不要兄弟的人,应该是周建人。像这样对待孩子与对待二哥,周建人似乎心肠有些硬。人是不是经历多了,就会变得不善良了?
有时候想,如果解放后鲁迅还健在,他会怎样对待当过汉奸的二弟呢?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如果周作人不认识到自己附逆的错误,鲁迅也不会直接对他说,他会写文章来说,用文章劝告二弟悔悟。周作人最能会意大哥的文章,但他未必会接受劝告。如果出版或发表文章的环境宽松,兄弟俩说不定还会来一轮文来文往的辩论。如果周作人不向鲁迅低头求和(这个似乎是肯定的),鲁迅也不会去主动找他,更不会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唾弃他。他会在生活上默默地贴补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出面的,而是通过他们共同的朋友,并且绝对不让周作人知道。如果到了文革,兄弟两都垂垂老矣,对世事都感到淡泊了、也有了共同的迷茫,或许,鲁迅会叫上建人一起,到八道湾11号找周作人喝一杯茶,什么也不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这只能是假设,命运没有给鲁迅这个时间,没有给兄弟这样的机会。只能让后人徒唤奈何地感叹:“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这段时间,工作之余就沉浸在《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八道湾十一号》这两本书中,把它们从崭新读到模样惨不忍睹(准备用重物压平再收起来)。这两本书,用详实的史料与客观的讲述,让我了解到,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周作人之所以成为周作人、周建人之所以成为周建人的原因。然而,作为传记,这原因都是用事实说出来的。这使得我对于自己所读到的原因,颇有些“切迫而不能已于言”。于是,上周写了《度尽劫波,兄弟安在》,觉得还没有把话说透,又绕舌这一篇《花开花落两由之》。或许这些想法很幼稚,但幼稚也是一种想法,是对周氏兄弟命运的关切与思考。
周氏三兄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从小杂学旁收,长大后又精通多国语言,还毕生勤勉,孜孜不倦地学习与工作。鲁迅与周作人都有上过新学堂、留学日本的经历,后又都成为大文豪。周建人凭自学成为生物学家。终了的时候,兄弟三人,一个成为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而享誉后世;一个叛国投敌沦为汉奸,八斗才华、万卷著作皆莫能赎;一个成为新中国主人官至副国家级。堪称一门三杰。
三兄弟年轻的时候有约定:老三先留在家里陪伴母亲照看家,等两个哥哥在外学成回来,挣了钱大家一起花,三兄弟一起过日子,永不分家。经过多年的辛苦打拼,兄弟们终于在1919年12月聚居在北京西城的八道湾十一号。可是,数十年为之努力的理想刚刚实现,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又彻底破灭。1920年,周建人为了生计去了上海,1923,周作人和鲁迅失和,鲁迅也搬出了八道湾十一号,自此与周作人再无交集。解放后,周建人和周作人同居北京十几年,也形同陌路。曾经手足情深的同胞兄弟,到后来老死不相往来,总是让人无比感慨。
在阅读这两本书的过程中,又顺着书中出现的一本一本的鲁迅文集,从旧书网上陆续收购了这些鲁迅先生编过的集子。这些书曾经是我读中、小学时,课本上每篇鲁迅的文章第一页下面第一条注释中提到过的,曾经是我考取师专后在图书馆里借读过的。因为它们最初的编者是鲁迅自己,它们带有鲁迅最初的思想与当时状况,读它们比读后来人所编的全集,似乎离鲁迅先生更近一些。听鲁迅先生的故事越多,对他的热爱也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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