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自沉前,曾遭恩师逼债、侵吞欠款,亡子遗孀亦被其私自接走
1927年6月2日,大约11时,王国维先生从颐和园鱼藻轩的石阶上纵身跃入昆明湖,此时,附近十几米处刚好有一园丁,见人跳水,便立刻奔来抢救,前后不过两分钟。可国维先生以年老之躯,怀必死之志,最终还是窒息而亡。
在得知他自沉后,学生们都跟着陈寅恪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似乎只有用这种传统的大礼才能表达师生之间的情谊,才能体现人们对这位国学大师的尊重。
图 | 王国维像
王国维的自沉是经过慎重考虑而做出的决定,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验尸之时,检察官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封遗书,遗书全文才一百来字,字里行间是王国维对子孙的教导,对清华学术的认可,对世变的担忧,也是对自己后事的交代。可对于国维的自沉,仍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殉清”,有人认为是罗振玉逼债,也有人认为“殉文化”,甚至有人不相信是自沉,因为王国维曾在《红楼梦评论》中说“解脱之道,存在出世,而不存在于自杀”,可见王国维并不将自杀看做是解脱的良方。
自沉的原因,“殉清”说有广泛的社会传播渠道和接受基础,也就是指流传最广的,也是影响最大的,就连罗振玉、吴宓及溥仪都如此认为。
王国维,字静安,于1877年12月3日(清朝光绪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浙江海宁州城(今海宁市盐官镇)双人巷。家族世代书香,所以他自小便深受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
七岁入私塾,十岁便在父亲王乃誉的指导下博览群书,其不乏传统典籍、近代先进科学文化等。十五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后来更是以秀才身份,被溥仪打破大清旧制,召其入直南书房。
或许,对溥仪的国士知遇之感,是殉清的基础。而在1924年的秋天,冯玉祥撕毁民国优待皇室的约定,像扫落叶一般将溥仪扫出皇宫时,王国维先生一直随侍溥仪左右,不曾稍离,事后更是终日忧愤不已,好几次想跳河自杀。虽因家人严密守护而未果,却也让支持“殉清” 说的人认为这就是王国维清朝的遗老心态。
但是“殉清”之说也存在疑问,1936年郭沫若在《鲁迅与王国维》中写道:“据说他并不是忠于前朝,而是别有死因的,他临死前写好了的遗书,重要的几句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罪’, 绝没有一字一句提到了前朝或者逊帝来,这样要说他是“殉节',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况且当时时局即使危迫,而逊帝溥仪还安然无恙,他假如真是位愚忠,也应该等溥仪有了三长两短之后,再来死难不迟,他为什么要那样着急?所以他的自杀,我倒也同意不能把它作为'殉节’看待。”
图 | 王国维
其次,王国维没有像叶德辉一样在湖南组织筹安会的劣迹,也不曾发表过复清的言论,更没有在溥仪决心依靠日本,以天津为基地进行复辟活动时参与复清复辟的活动。若是国维想做谏死之臣,早在辛亥革命之时就“殉国”了。
在“殉清”说流传之时,“罗振玉逼债”说也开始流广。而在这一说法里,学术界对罗振玉,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王国维在1892年和1893年两次赴杭科举名落孙山后,开始绝意科考,选择自学。踏上自学道路的国维先生,如同鱼进入水里,读书也越发努力,凡三代两汉之书,均尽心搜觅攻读,这为他后来的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学术界依旧普遍认为,罗振玉之于王国维一生,影响深刻,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影响、事业上的提携,还有学术上的引导和切磋、生活上的扶持等,所以可以说没有罗振玉,就没有一代学术大师王国维。
1898年,王国维的友人许家惺因事离职于上海的《时务报》,便向其推荐王国维去接替他的职位。于是王国维先生满怀憧憬,做起了《时务报》的校对。
维新变法失败以后,《时务报》遭查封,汪氏兄弟虽改办《昌言报》,却因销路不佳而不得不停业,王国维因此失去了工作。虽然生活成了问题,但古人有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里,东文学社的创始人罗振玉去探查学员,无意间看到当时在东文学社实习日文的王国维先生为同学题的扇面诗,十分欣赏其中的“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便有意提携。于是王国维先生与罗振玉先生就这样相识于上海东文学社。
图 | 恩师罗振玉
在罗振玉的帮助之下,王国维不仅暂时脱离了经济困境,还获得了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在往后的日子里,罗振玉还帮助王国维到东京物理学校留学,接受日本新学和欧洲西学的熏陶。
在某种程度上,王国维先生一直视罗振玉先生为自己的恩师,两个人在学术和生活上互相帮助,互相影响。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大家都以为他们会一直友好相处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产生了裂缝。
1923年,王国维进京入溥仪小朝廷,时任南书房行走之际,新、旧两派互相倾轧,罗振玉、升允以老派自居,郑孝胥属于新派。有一次,王国维探望儿子从天津返回北京后,听到了许多关于升允和罗振玉二人结党营私的非议。为了避免罗振玉受到伤害,反复权衡后,他写信敦劝罗振玉改“奏”为“函”,建议其致信给溥仪的岳父荣源,由荣源出面和溥仪沟通会对当时不受重视的罗振玉好点。这本是一番好意,却遭到误解。罗振玉来信指责王国维“尚未能尽知我也”,不乐之意溢于字表,甚至表示不会放弃“弹劾”郑孝胥的计划,但也不会强迫王国维联名参加。
于王国维而言,最舒服的事情就是能够埋头做学术,不卷入各种政治纠纷,而罗振玉先生却希望王国维能及时报告溥仪小朝廷的内部动向,和他站在同一战壕作战。于是,这段友谊产生了裂缝。
在这之前,罗、王二人曾在日本合伙做过一次生意,王国维攒钱一万多,分文未取,均放在罗振玉处作为存款,后来,罗振玉又兜搭王国维再做一次生意,孰料大折其本,王国维因此还背上不少债务。
图 | 罗振玉家庭合影
他们二人真正的决裂,在王国维的儿子王潜明去世后逐渐爆发。王国维与罗振玉向来亦师亦友,关系十分密切。而王国维得到过罗振玉的很多资助,也一直心存感激。后来罗振玉将女儿嫁给王国维的长子王潜明,二人结为亲家。由于王国维杰出的学术地位,并且任职于溥仪小朝廷。在一定程度来说,王国维被罗振玉视为在小朝廷里可以帮助他达到他的政治目的一粒棋子。
王国维不善交游,没有多少知心朋友。因此他非常看重自己与罗振玉之间的友谊,一旦意识到罗振玉是在利用他,甚至瞧不起他,他就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罗振玉更是在王国维丧子后,不打招呼地把女儿从王家接回。后来,王国维欲给罗家儿媳后半生的日常用度,凑足三千大洋寄往罗家,却遭到罗振玉三番五次地退回,致使王国维感到很丢面子,由此觉得受到了侮辱。
溥仪也曾《我的前半生》记载:逊清内务府大臣绍英曾托王国维代售一批字画。罗振玉得知后,从王国维手中把字画要了去,说可以替他卖。但卖后罗振玉把所得的一干多元金部扣留,作为王国维应还罗振玉的债务(当时罗振玉让女儿在自己家里为王潜明守节,逼王国维先生每年供其生活费2000元)。王国维向他索要,罗振玉反而和他算起那让人羞愧的旧账,“竞向他追起债来,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国维,逼得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王国维无法面绍英的催促”。这又为这段关系的决裂添了一笔。
图 | 罗振玉
与王国维有近三十年交情的股南,于1927年 10月发表《我所知道的王国维先生》一文,他在文章里说道:“偏偏在去年秋天,既有长子之丧,又遭挚友之绝,愤世嫉俗,而有今日之自杀。”
但这种说法无疑是带有极端的情绪性,认为罗振玉就是这么一个小人,使王国维的自沉带有小人算计的色彩。因此不仅不能算是持平之论,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滑稽。我们不能否认罗振玉在王国维自沉问题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同样不能抹杀他在王国维成为一代国学大师这条路上的提携与扶持,这显然是对王国维的思想境界的理解不够透彻,因而无法将其作为王国维之死的确切原因。
如要继续探讨一个问题,就要从其根本说起。
1881年,王国维先生的生母凌氏亡故后,由祖姑母和叔祖母抚养。大概五年后,继母入门。王国维对继母非常敬畏,即使是和朋友聚会,也总是守时回家,从不敢延宕致使继母失欢。王国维先生的沉默寡言的性格,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
沉默寡言的国维先生长大后,依旧不善与人打交道,但关于学术这方面上的来访者,他都一律接待,从未赏人以闭门羹,更是对有疑惑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国维始终沉浸于中华文化之中,不谙世事的潜心治学,注定了一生都会奉献给学术事业。
1907年,妻子与继母相继去世,1926年儿子王潜明去世。死神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边带走他的亲人,对他的精神打击非常大。而在多次经历这种生死之间,往往容易诞生的两种人,一种是看淡生死,坦然接受,另一种就是心里对生死的恐惧的加剧,以至于对生的无欲。
在这桩20世纪的公案里,我们不排除有某一人或物的刺激或推动,但不能一概而论地及简单地把王国维自沉归结为某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的影响。这里面涉及一个非常复杂的文化认同问题,易代之际,中国文人往往把某一文化情结寄托于这个文化符号之上。因为王国维本身就是个传统与新学兼得的文化符号。
正如陈寅恪认为,大凡古今中外的文化名人,其死因不能简单地局限于一时一地,或受某一人物的影响。他们的死因必定有超越时空的、更为广泛的意义。这就是“超越时间地城之理性”,这与丰子恺先生的人生三层楼里的第三层楼些许相似。
丰子恺将人生比作一座三层楼的房子,一层物质,二层精神,三层灵魂。第一层即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可以了。这可以说是一种在世间占大多数的人生观。第二层精神,或者久居在里头。在这层楼里的人专心学术文艺。他们的一生都在研究学问,比如季羡林先生,我们称其为“学者”或者“艺术家”。第三层灵魂,则是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视钱财为身外之物,视学术文艺为暂时的美景,更是将自己的身体视为虚幻的存在。他们总是与人性对抗,与本能斗争,强迫症一般地探究宇宙的根本及灵魂的来源,以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尽管国维先生没有信仰宗教,但还是可以在其所著的文章里了解到国维先生一定的宗教情怀。或许,王国维自沉的真正原因是像弘一法师一样达到了第三层灵魂境界,但答案不管是什么,国维先生永远都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在我们的心里。正如《寻梦环游记》里所说的“死亡并不可怕,遗忘才是最终的告别。”
文 | 希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