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说爱你（六）
六
此时的静婉，已和母亲、信之，踏上了去抗战大后方——西南小镇沙坪坝的路。
一路上，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向来安土重迁的父老乡亲，不得不抛下故土，背井离乡，开始颠沛流离的人生。
七年前，对沛林的欺骗伤心欲绝的静琬，逃离沛林，并意外失去了腹中的孩子。那一刻，沛林终于明白，他将彻底失去静婉的心。静婉小产后大量失血，昏迷不醒，沛林跪在她床前，泪流满面，说：“直到现在，彻底失去你的时候，我才明白，有多深的爱，就有多深的恨。我才明白，对我来说，你有多重要。没有你，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没有你的漫长后半生，我该怎么度过？”
“没有沛林的漫长后半生，我该怎么度过？”如今，这句话，静婉问了自己千万遍。当她得知沛林牺牲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句话，将永远烙印在她心头了。
如今，看着一路上和她一样逃难的同胞，看着这满目苍夷、生灵涂炭的惨状，静婉越来越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沉甸甸的，不容她放下。国难当头，抗日救亡的事业，需要她和千千万万同胞们一起去完成。正如信之所说的，要好好活下去，不只是为自己活着，更是为沛林活着，为沛林去完成他生前未竟的事业，实现他心中的夙愿，将万恶的日本人赶出中国。
穿过层层枪林弹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信之的保护下，静婉和母亲到达了沙坪坝镇。他们将在这个抗战大后方安顿下来，投入救亡事业。
他们三人，在镇上办起了孤儿院和诊所，收留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儿，为父老乡亲治病。信之妙手仁心，竭尽一切所能，尽心尽力救死扶伤。很快的，方圆几百里之内，老百姓都在传，沙坪坝镇来了一个“活菩萨”。静婉则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些被战争夺去亲人的可怜的孩子。她将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孤儿，一个个带回她的家，想方设法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她下定决心，只要有她一日，就绝不让孩子们挨饿一日、挨冻一夜。静婉还千方百计找来一些书，教孩子们说话、认字。静婉相信，救国家于危难、让国家真正强大起来的希望，一定在这些孩子们身上。
有一次，静婉教孩子们念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临终前对儿子的遗嘱——《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一生，一直呐喊着北伐抗金的战斗呼声。1210年,85岁的陆游一病不起，在临终前，留下了《示儿》。字字句句，倾注着陆游的满腔悲慨和对收复中原失地的热切期盼。“当大宋军队收复中原失地时，你们举行家祭，千万别忘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啊！”陆游的夙愿，穿越700多年时光，传到静婉的耳中，依然如此振聋发聩。
孩子们投入地念着，念了一遍又一遍。静婉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正如静婉此刻的心情，支离破碎。她想起了，那晚，在梦中的浓雾里，沛林远远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静婉，你要为我而坚强，为保家卫国、捍卫尊严而坚强。你要替我亲眼看到把日本人赶走的那一天！静婉，请一定记住，如果你爱我，就要好好活下去。”
“沛林，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一定会托梦告诉你！”静婉的思绪，淹没在孩子们的朗读声中，飘出很远，很远。
还有一次，静婉教孩子们念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念到最后几句时，静婉，已经念不下去了。
这首写于1914年的《送别》，是李叔同出家前所作的送别歌。其实，这已不仅仅是朋友之间挥手相送的骊歌，更是李叔同即将弃世出家、顿悟出世的暗示。字里行间弥漫着的巨大沧桑和空幻感，让静婉对沛林的思念，情难自已。
静婉想起了沛林为她的第一次“送别”，是1928年那个秋天。那时的她，狠心拒绝了沛林的求爱。那时的他，满脸落寞，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能。那天的送别，秋风秋雨，更添一分愁意。在承州火车站台，火车快要启动的那一刻，他望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是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大雨如注，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一旁替他撑伞的家平，好像对他说了什么，他却只是恍若未闻，定定地看着她的火车，离他远去……此时此刻，想起当时的点点滴滴，静婉的心，在流泪。
在距离静婉千山万水的地方，沛林，也在艰难地努力地活着。经历了伤口的感染、溃烂、高烧不退等一系列并发症，与死神一次次交臂后，沛林，竟奇迹般地死里逃生，活了下来。他身上的伤，一天天痊愈了，但他的记忆力，却没有任何起色。救命恩人乔老汉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四少，一定是老天爷在保佑你，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只要能活着，就有了希望。
沛林和静婉，虽然在同一片天空下，但却似乎在不同的时空。沛林的记忆里，再无静婉的踪影。静婉的心中，沛林已与她阴阳两隔。他们将在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各自开展各自的人生。
就像那天空里的一片云，曾经偶尔投影在彼此的波心，但转瞬之间，因世事动荡，就消失了踪影。从此以后，就像两条平行线，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似乎再无相交的可能。
但是，曾经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就像茫茫大海上的灯塔，风雨无阻地散发着温暖的亮光，那么亮，那么亮。指引着静婉的人生之舟，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依然能找到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