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

早晨,我醒来,发现窗户外浮现出一座布达拉宫。它高高地矗立在窗外,似乎离我很近,又似乎离我很远。

我怀疑是一个梦。或者仅仅是一层迷雾。我穿好衣服,推开窗,发现布达拉宫确实就在眼前。那种磅礴的气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它的气势主要由干净的线条、纯洁的颜色、壮阔的规模构成。但又仿佛可以与周围融为一体。不一会就下起了雪,寒冷的风关进窗内,还夹带着大片的雪,就像席子那么大的雪。这时候飞来许多大雁,它们展开翅膀,架成一座桥,一只大雁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示意我走上去。我有些忐忑,但又有些渴望,毕竟,我的面前出现了金碧辉煌雄美壮丽的布达拉宫。

我走上去,反身将窗户关紧,又继续向前走去。我居住在五楼,距离地面很高,我有些心惊。我看着平常映在我窗外的一棵树,现在它就在我的脚下,它的枝条在缓缓地晃动。我像走钢丝一样走在半空,雪越来越大,将整个世界抹成模糊的一团。

布达拉宫门口有两个警卫,好像两个门神一般。他们穿着厚重的衣服,在布达拉宫门口来回如同幽灵一般巡游,远远地看去好像并不用脚走路似的。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穿得并不多,尖利的风刮过来,我感到一种刺骨的冷,好像整个身体浸在凉水中。一个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说,从家里。另一个说,看你不是当地人吧,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穿这么少。他伸出自己戴着手套的手说,我的手指都快要掉下来了。我在风中颤抖着,说,我是内蒙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来到这里。周围雪山绵延,云层滚滚。宫殿周围的转经筒闪着辉煌的光。巨大的红柱如同一根根向天献祭的点燃的红烛。一个问,你是佛教徒吗。我说,不是。另一个问,你喜欢做什么。我刚张开嘴,冷气就灌进来,我的牙齿打着颤,说,我喜欢幻想。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又转过头对我说,那你进来吧。大门的铁环上系着五彩穗线,我推开门,走进去,我的脚终于踩在实在的地面,如同飘零的纸张一般,大雁纷纷散去。

但内部还有一道门,我将门推开,还是一道门,我回头看,刚才的门吱呀一声合上了。我想,应该问一问守门人的。但往回走,依然是一道又一道门。我又回过头,继续向前走。站在一扇门门口,我停下来,这扇门似乎和刚才的一扇门有些相似,难道我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周围是象征着纯洁的洁白墙壁,也许接下来连门也会消失吧。有铁铸的门、木质的门、铜铸的门,还有石头门。在众多的门中,我既找不到进去的路,也难以找到出去的路。当我走出其中一扇门,来到一处天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朗朗的阳光照过来,我的周身都升起一阵暖意。我听到了好像有人跪拜转经的声音,我向山脚望去,一群人走两步就停下来叩首,他们的眼睛里闪着信仰的光,好像是由菩萨眼睛穿过万有所射出来的光芒。我闭目凝想了一会,也许睁开眼时候我就会身处家中。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明天还要马不停蹄地工作,开好几个会,但现在,我不得不站在西藏的群山之中。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在这里,布达拉宫之中。我继续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虽然明知一扇门的后面是另一扇门。

我忽然走到一面墙壁前,脚步不停,穿过去。原来可以穿墙而过,刚才我已经想到了,但一直没有付诸实践。我穿过一道又一道墙,墙体很厚,大概有五米左右,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可以穿过去。我来到一座大厅,周围有许多罗汉塑像。里面有一个僧人,脸面黝黑,他盘坐在蒲团上,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摊在膝上,口中念念有词。我走过他也没有发觉。一股袅袅的香气扑面而来。这里的光线很好,可以映照出每个塑像的神情,塑像异常逼真,好像就要开口说话,我的耳边似乎回荡着佛法。这时我又想起了僧人,他大概已经入定了。我又四处走走,和每个佛像展开想象中的对话。当我就要离开时候,僧人叫住了我。他说,你见到了什么呢。我说,我见到了一些佛像,还有你。他说,不,你没有见到我,你只是见到了我的幻象。他说着大笑起来。然后就不见了。我走过去,他的行迹全然消失,连刚才他坐着的蒲团也不见了。真是怪事。我应该问问他这里的事的。

我听到什么转动的声音,我回过头,发现一尊佛像将身体斜转过来,正对着我,用一种中性的声音对我说,你知道的就是你不知道的。我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它似乎微笑了一下,就不再说话了。我走过去,它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又问,你知道我现在应该往哪里走吗。过了好一会,它才说,你应该顺着你的心走,心会给你指引。我说,谢谢你的指引。我双手合十向它拜了两拜。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它闭着眼睛。也许它的眼睛一直闭着吧,而我刚才没有留意,现在回想也是枉然。

我来到一处庭院,几个僧人正在扫地,他们看到我来了,没有任何讶异。其中一个从墙角拿了一把大扫帚,走过来递给我,对我说,一起来扫地吧。这似乎是允许我加入他们的一个表征,一种友好的交接仪式,好像将佛祖的衣钵传交给我一般。我接过扫帚,和大家一起清扫起来。扫帚划在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将地面扫出扫帚的印痕。大家都默默的。一开始我想为何这一片并不广大的地面需要这么多人来清扫,过一会我就明白了,这里看似狭小,其实内中十分廓大,任怎么扫也难以完成,反而越扫需要清扫的地面越广,几乎是整个西藏,整个中国,整个世界,我时而在山崖上,时而在白云中,时而在大树下,时而暖意融融,时而寒风刺骨。我与他们时远时近。但我一直握着扫帚,好像从出生以来就握着扫帚。我势必要将这一姿势保持下去,而成为雕塑一类的造像。我从没有奢望变成活生生的人。石头逐渐取代血肉,就像见到美杜莎一样。就在石头要侵袭我的头脑时,我听到了广阔嘹亮的钟声。咚咚咚,石头纷纷变成碎屑落在地上,一起扫地的僧人现出行迹,原来他们依然在我身边,而我们仍处在一座庭院之中。递给我扫帚的僧人说,开饭了,大家都向门口涌去,我将扫帚放回墙角,随众人一起去吃饭。钟声依然回荡着,仿佛一首余韵悠扬的诗篇。宇宙是一口大钟,钟声以太阳系为中心,向外一层层回荡。

这是西藏的中午,阳光明媚而略显忧伤。在阳光的映射下,雪显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好像内心的反映。一个僧人给我献上洁白如云朵的哈达,对我上午的清扫工作表示了谢意,我说没什么。他们将食物递给我。我喝着酥油茶,吃着蘸着盐巴的糌粑,感到一种平和中正的快乐。这种快乐仿佛十分简易,但又难以凑泊。一个问,你喜欢西藏。我说,是的,我总觉得这里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他点头说,是的,就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构成了西藏。他说,我叫央金加措,你叫什么。我说,我叫李二。他的脸红扑扑的,透露出高山与阳光的品格,他的身体十分健硕,好像一头公牛。他说,我一直想要走出去,最远去过四川,去过青城山,还遇到过一个道士,但后来又回来了。这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心在这里,去哪里都不能安心。就比如外面有许多美女,但我更喜欢这里的女子。喜欢她们羞赧的笑,喜欢她们淳朴善良的心地。我说,让你觉得安心的地方就是家乡。他望着天边的白云说,是啊,没有什么能和故乡相比。

吃过饭,僧人们都回到僧房,一个上了年纪的僧人让我跟他走。他带我来到一座禅房。对我说,年轻人,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很多人没有的东西。我问,什么。他说,慧根。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这让你和别人迥然不同。我说,谢谢您。他说,但我只能说到这里。毕竟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去走,而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虽然如此,我还是送给你美好的祝愿。我再次道了谢,然后问他,您知道我应该如何回去吗。他说,回去的方式有很多种,但你不必为此担心。每件事都有它的规律。在回去之前,你也许可以与这里的风景融合成一体,当你打开自己的时候,这里的风景也会为你敞开。风景中也蕴含着无尽的道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杂乱的人声、马蹄声、呼哨声。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走来一伙拿着明晃晃的刀的人,刀密密麻麻的,好像森林一般。老僧人说,是马贼。你快离开这里。他将我带到一个地下道入口,对我说,从这里可以出去。我说,您不和我一起走吗。他说,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他们。你先走就好。我听到马贼爆裂的叩门声,他去打开门。然后是乒乒乓乓的声音。我顺着地下道走去。地下黑魆魆的,我凭着直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走了不知道多久,一线微弱的光透进来。我看到一张床,我突然感到十分困倦,于是坐下来,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腿也不舒服。每当困倦的时候我的腿就会隐隐作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我的脚吃了很涩的冻柿子一样。我吃了一片随身携带的维生素C咀嚼片,躺在床上,一点点沉入睡眠的深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来到一个岔路口,我走入左面的一条路。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汉文与藏文写着,雪监狱。我有些忐忑地走进去。四周空荡荡的,这时吹来一阵阴冷的风。走了一会,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些可怖的刑具,脚镣、铁盔,还有皮鞭、剜眼勺。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梳着长辫子的人,他的辫子自己会动,头却没有动。我细看才发觉原来是一只趴在脑后的蝎子,摆动着自己的尾巴。他似乎没有看到我,绕开我走了。离我最近时候,我听到他头上蝎子爬动发出的窸窣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使然,这里有一股惨惨的阴气,仿佛是从最深的地底升起来的。不一会,又走来一个只有皮而没有骨肉的人,他的话发出空空荡荡的声音。他说,你走错了路,你不应该到这里的。在他说话的时候,周围飘过一些人,他们似乎并不用脚行走。我问,你意思这里是阴间吗。他依然用空洞得仿佛回声的话回答,不完全是,这里是人世与阴间的过渡,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生命也是需要过滤的,在天网的过滤下,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这里就是那张过滤网。然后他笑了,他的笑也很空洞,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他指给我回去的路,我说,谢谢你。他对我说,千万不要回头看,不然你会被留在这里。我向前走,听到后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好像是地面坍塌,或者是爆炸,充塞了我的耳朵。但我一直没有回头。我又回到刚才的分岔路口,我又向右面的一条路走去。一个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的人迎在路口,向我鞠躬,并张开右手请我向前走,说,尊贵的客人,我已经迎候您多时了。我问,前面是什么地方。他说,这里是法王洞。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到这里。他没有回答,只是说,您会在这里看到最尊贵的人的一个分身。也许您当时并不觉得如何,但当您日后回想起来,大概会很以为得意的。

转了两个弯,有一只巨大的周身乌黑的藏獒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它朝我疯狂地吠叫,每次叫嘴角都夸张地变形,眼睛像是要炸开一样,耳朵也扑棱棱地扇动着。引路人说,请闭住你的嘴吧,这是我们主人邀请的尊贵客人。藏獒便不叫了,换了一副柔和的眼光看着我。我战战兢兢地从它身边走过,它嗅了一下我,好像在嗅一种可口的食物,而后缓缓走开了。我说,主人是谁呀。他说,是一个无所不能超凡入圣的人。我心中惶惑着。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闪耀着灿烂的金光,好像地底另有一个太阳,我用手臂遮住眼睛。我忽然想到了真理,真理大概也是有如同正午太阳一般灼人的光芒,所以很少有人敢直面吧。我的眼睛流下泪来,这样的光芒似乎有一种大葱被切开时弥漫出的辣味,让我不由自主地流泪。引路人似乎看到了我的泪,他说,眼泪是无上的幸福,眼泪是皈依的征象,眼泪是快乐的珠链。我想,为什么要说这些漂亮话。过了一会,我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芒,睁开眼睛,看到朦胧的光亮中似乎显出一个人影。我问,你是谁。他没有回答,我环顾四周,引路人已经不见了。我走近他,我的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战栗,并不是惧怕,而是一种神圣的感应,藉由这种神奇玄妙的感觉,我认出了他,他是十二岁时的释迦牟尼。释迦牟尼众多等身像的一座。他用仁慈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通过眼神赐予我力量。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上写着悲悯与荣光,全身都闪着闪闪的金光,好像全身都悬置在一个暂停的灯光中,在他的面前,大家不得不感到光芒的盛大。我双手合十,向他礼拜。我问,佛祖召我来这里,有什么紧要的事吗。他的声音似乎从腹中发出,分外雄浑有力。他说,我知你曾历经艰辛,但须知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我说,谨记您的教诲。他不再说话了。我将他的话反复想了一回。我正想要再问一些什么,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只有一些微薄的光点在我的眼前跳动,连缀成一幅虚幻的画面。

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我坐起来,浑身的疲倦如同尘土一样落在地上。我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向外走去。来到一片空阔的地面。一轮苍白的月亮挂在天上,看着月亮苍白的颜色,我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月亮仿佛正在垂直于我的地方,我好像是它抛下的一根锚,众人也是它的锚,正因如此,月亮才可以平稳地在空中停泊。薄暮时分,星辰已经快要上来了。

我信步走到一处回廊,听到欢笑的声音。我抬起头,一种意外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几个年轻人正跳着舞,女子的舞步袅娜,男子看着她们,偶尔摆动双臂,扭动腰肢,将双手绕成圈,两腿如同波浪一般簸荡。男子和女子像正负两极一般互相吸引。仿佛是青春的蓓蕾的绽放,他们用窈窕的身段与丰富的舞姿跳着舞,不知觉间明媚了时光,惊艳了风声。而我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用眼睛摄取着这具有丰富意涵的形象,既感到愉悦,又难以完全融入。说到底,我还是不能如水一般生动灵活呀。即便我走完布达拉宫所有的房间,九百九十九间或者更多,就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依然对这里一无所知。但我被他们的魅力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我想要模仿他们的舞姿,和他们一起跳舞。但当我走过去后,他们都不见了。欢笑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最后成为一种隔世的回声。回声不断地回荡着,如同形象不断地在镜廊中反映。我略有些失望,但同时也感到一阵轻松。

我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驼铃的声音。一道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滚滚的烟尘荡起来,好像永远没有止境。一群侍从与武士走在前面,一个高大魁梧的人骑着马被许多人簇拥着走在后面,再后面是一个轿子。他们离我所在地方越来越近。一个女子用洁白的手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又合上了帘子。她的眼睛美丽而多情,如同一口甘甜的水井,沁人心脾。意志力不强的人大概会坠入其中而永远难以出来。

一个开道的侍从看到了我,让我走开。我问,走来的是谁。他说,是刚从唐朝回来的首领松赞干布。那么,文成公主也来了吧。他说是啊。你是间谍吗。我说,我不是。他又问,那么,你是智者吧,或者是一个巫师,你想要使用什么巫术吗。我急忙摆手说,没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时忽然从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他对我说,文成公主有请。我随着他往后走,而文成公主一行往前走,走了一会就到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身边。纵观整条队伍,场面异常繁盛,像一篇洋洋洒洒的西汉大赋,一路铺陈排比对仗。文成公主的轿子舒适豪华。后面跟着许多汉人,大抵是一些能工巧匠,他们都坐在一辆辆马车上,车上还带着各种样的器械。他们都穿着厚重的羊毛大袄,身上散发出温和的味道。松赞干布骑着大马,身形似乎比常人要大一个型号,要是在现代的商场买衣服怕是很难买到吧。他挥舞着鞭子,抽打着马的屁股,问我,你是唐人吗。他的声音十分浑厚,如同洪钟一般。我说是的。他将鞭子指向轿子说,那么,和文成公主谈一谈吧,她现在很思念家乡了。我骑上他的部下给我拉来的一匹马,部下牵着马缰绳。文成公主就是刚才露了一面的美丽女子。她问,你的装扮和唐人很不一样,你是从中原来的吗。我说,我是现代的人,是比唐朝晚一千多年的人。她听了有些讶异,似乎觉得我在说笑话,或者神志不清。但她说,那么,你告诉我唐朝以后会怎样。我根据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大致告诉了她。听的过程中,她叹了一口又一口气。她叫来一个侍从,让他写下我说的话,以告诉唐朝的人。她又和我谈了谈长安,说起长安绵延不绝的城墙,说起长安可口的肉夹馍与羊肉粉丝汤,说起长安巨大的包孕千古的月亮,她几乎要流下眼泪。我说,公主殿下,请您收起宝贵的眼泪,让我为您唱一首歌吧,我唱了韩红《青藏高原》,大家都拍手称好,虽然我并没能唱得很好,高音很难唱上去。我又唱了《高原红》,他们要我把词写下来,并由随行的音乐家写出曲调。他们邀请我吃饭,我说不饿。大家与我告别,临行前,松赞干布赠给我许多礼物,我没有要。我目送着队伍蜿蜒远去,直至消失在天际。

又起了一阵寒风,我走进一个房间。里面点起了灯烛。隐约可以听到念经的声音。里面点着许多红烛,摇摇晃晃的,射出十字交叉的光芒,光芒时长时短,因此有了一种凄迷的味道。我抚摸着光亮,如一股柔和的水流。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我后面升起。她说,你是哥哥吗。我回过头,看到帘幕后面显出一个女子的影子。我说,你不是哥哥,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等了这么多年。我问,你是。她说,我是来自尼泊尔的赤尊公主。她将帘子拉开,走了出来,与我相对而坐。她容貌绝艳,带着美女特有的矜持与柔婉,还有一些心不在焉。她说,你知道时间能倒流吗。我的心里有了一些踌躇,刚才我看到了文成公主,似乎时间可以倒流,但也保不齐是幻象。我说,大概可以吧,谁能知道呢。她说,是的,可我总喜欢想这些,我大概不是什么正常女子吧。或许你应该向前看,我说,就像河流一直往东流一样,不过也不排除有向西流的。她将手向我伸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说,你的手为什么这样温暖。我说,因为我是热血男儿。她掩面笑了笑。我顺势将她抱过来,她坐在我的膝盖上,身体很轻,肌肤也很柔和。我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好像她就是一块香料,正在我怀中燃烧着。我捧着她的火苗,看着她的脸庞闪烁着迷人的火光。我和她接吻。她的头扭过来,我们长久地痴缠。过了一会,她从怀里走下来,弹起了古筝。她的手指很灵活地在古筝上拨动着,仿佛在河流上弹奏一般,流水如同音符一样荡漾开来。我闭上眼,看到了汤汤的流水,在两岸长满杨柳的河谷中流淌,我闻到树木的芬芳,听到小鸟的啼啭。我说,你弹得太好了。她却有些突兀地说,其实,你错过了很多。我问,为什么,你是说我在生活中错过了许多吗。她说,我想你刚才去了地下,地下可以通往极乐世界,但你并没有一直走下去。当然,这不能怪你,大多数人都难以一直走下去,也就不能发现极乐世界。我想起了地下的经历,只是一场梦。于是我说,可那不过是梦吧。她说,你以为现实是真实的吗,梦才是真实的,没有什么比梦更确凿了。我默然。她继续弹奏古筝,这时有了一种激越之意,好像万顷黄河从天上浩荡奔流而来。我的心胸也豁达了许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停下来。而声音依然兀自流淌着,因此我竟没有发觉。一回头才发现她就坐在我身边。我说,我带你走吧。她笑了一下,说,谈何容易。这里是出不去的。我说,没关系,只要你想出去。我曾经在梦中得到过佛祖的启示。她说,是吗,我想你大概见到了释迦牟尼,但我们能够做什么呢,不该做的早已做完,该做的却永远也不会去做。我说,不要灰心,你可以蓝心,红心,但就是不要灰心。她苦笑了一下,说,即便有机会出去,我也不会走的。我是属于这里的,从来都是,虽然我在尼泊尔出生,但我已经料到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一开始不是很习惯,但不久就喜欢上了这里。说不上喜欢什么。大概我是在喜欢我不知道喜欢什么的状态吧。如果你在这里待久了,也会喜欢上这里的。虽然在这里生活也许并不大方便。她打了个哈欠,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已经在这里将近五百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待在这里这么久。也许只有不知道为什么的东西才会更持久吧。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躺在我的一条胳膊上。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只觉得胳膊一阵酸麻。外面的风依然在吹着。即便坐在屋里,依然可以想到外面的凉意。她的身边放着一本书,我用另一只胳膊翻开书看了起来,是一本诗集,上面有她批注的红色字迹,很娟秀的字体。还有日期,某年月日。诗很有韵味,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种美好的意境,绘成文字的草原,文字的高峰,文字的海洋。书签是一个佛像,叫做时间自在佛,有十一面,分别望向十一个不同方向。他的眼光似乎在远望似乎又在收回。人们从不同的面可以看到不同的形象。或庄严,或娇娜,或激昂,或迷茫,或理智,或痴狂,或无奈,或淡泊,或倜傥,或痛楚,或纷乱,最后都和谐地统一在一处,而形成更为坚固的事物,同时又无比柔软。

我反复观摩着佛像,这时佛像忽然自燃起来。成为一片片乌鸦羽毛一般的灰烬。我回头,发现赤尊公主已经不见了。门被风吹开,哗哗啦啦地响。蜡烛光焰剧烈地晃动,影子被碰得叮当作响,好像瓷盘相互碰撞一般,有的影子就快要碎裂了。蜡烛忽然熄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万古的黑暗之中,好像一万年的黑暗都集中在此处。手中的书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我走到外面,星光闪耀,仿佛一把把高高举起的火焰,他们燃烧着沥青一样的天空,还隐约冒出烟气。我仰望了一回星空,自己的内心仿佛也拥有一个巨大的星空,星群如罗盘一般指引着我的前路。藉由此,我仿佛可以登上珠穆朗玛峰。站在峰顶,我一抬手就可以摘到星辰,在星辰上跳飞机格,跳了一整夜,一直跳到月亮上。在月亮上荡秋千,好像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做的那样。那时候大家都去月亮上捡拾奶酪,然后在潮汐退去时候坐月亮船回家。

我向前走,似乎是中午走过的回廊,这里的建筑回环曲折,加之夜晚灯光黯淡,我不大能看清远近的道路。就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黑暗浓稠得像是熬干了水分的粥,或者果冻,而且越来越坚硬。走在其中如同不断地碰壁。

这时一个身影显现出来,从身形与步态上看像是央金加措,他以一人之力将黑暗分割成两半。我大声喊他,他回过头来,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我们上午见过的。他说,我们难道见过吗,你大概认错人了。就着微弱的月光,月光好像天上的人提着的一盏快要熄灭的灯,我看到了他,他和上午并无变化,脸红扑扑的,但在黑暗中,变成了绛紫色,我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但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他解释似地告诉我,这里的每件事都是流动的,没有固定的事物。正是流动构成了记忆。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旋转小火锅,上面的每样食物都在流动,包括流动本身也在流动。而人不断地挑选自己中意的食物,放进自己沸腾的锅中。这是否说明了什么呢。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单纯地流动。流动的盛宴。央金加措说,不过,也许是时间颠倒了,当你遇到我的时候,是你的上午,可能是我过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因此我过几天才能想起你。你知道,这里的时间常常会颠倒,所以佛经里才会说颠倒众生吧。这里一切事物的结局都很难讲。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赢了,其实还是输了。虽然输赢都没有什么。但人注定要在其中反复颠簸。我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很有道理。他略显羞赧地说,其实我只是刚入门而已。我离佛的境界还差得很远。我说,你真是太谦虚了。只要人的根性好,就可以在瞬间领悟全部。他听了很有些高兴,说,这倒是,我再努力努力好了,也许哪一天就全部贯通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会有这一天的。

央金加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魔幻,好像不是从他的嘴巴里发出的,音调不断地变化,掺杂着快乐悲伤迷茫等诸多的情感,而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好像将龙卷风从口中释放出来。他终于收束起了笑容,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他拉着我,快速地奔跑起来,他的力气大,又跑得快,使我如同飞起来的风筝一般。我们来到一处幽静的花园。这里的植物很多,环绕在四围,一座假山矗立在圆坛中间,下面有盈盈的水波,星星月亮都倒影在其中,里面还有一些游动的金鱼,忽而聚合,忽而分离。他用双手舀了一把水,将水扑在脸上,转头对我说说,这是四季不冻的圣水,你来感受一下吧。我也用手舀了水,水很轻柔,我尝了一口,很甘甜。我开始忘记一些事了,我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又喝了一口,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喝第三口时,我忘了自己的相貌。看到水中显出的形影,我吃了一惊,我问央金加措,这是谁。他说,这是你自己。我说,这不是我,我啊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向外面跑去。我踩在月光上,就像踩在玻璃上一样,将玻璃踩碎,踩得咔嚓作响。我决心离开这里,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跑到一道墙前,上面架着一个梯子,我爬上去,梯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直搭在月亮上,而如果站在月亮上,就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大概要爬一整夜。我想起我有一次爬山,爬了一整夜,等到天明时候,终于爬上了山顶。我坐在山顶上,星光垂直地照耀在我身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次在山顶上,我似乎也想起了布达拉宫,至于原因,就像飞机上的黑匣子,其原理不得而知。布达拉宫簇拥在众山之中,像雪落在大地上一般,月落在额头上,布达拉宫落在群山上。我在攀登中,感受着从宫中传来的风,略显咸涩。脸上的忧愁都被风吹散,而变成一种流动的状态。所有情绪都如过眼云烟,被风吹散了,而无表情的面目好像无色无味的气体一般,在廓大的空间中流动着。渐渐地和风合为一体。而多余的表情被不断稀释,就像盐被水稀释一样。

当我升到半空,风更大了,我放开攀住梯子的手,我的脚也不再站立在梯子的横栏上。我好像花朵一样被风吹成一片片的花瓣,散落在地面。我化身成千万,片片吹落轩辕台。我在以秒速五厘米的速度下落。我不断分解裂变,变成晶莹的雪,落在布达拉宫,落在雪原,落在西藏。有且只有一片。

这里善与恶并存,光明与幽暗同在,崇高与残酷共生。这里是西藏,这里是雪原,这里是布达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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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余龙江 关注 <普陀宗乘之庙>(小布达拉宫)辛丑春. 拍摄,编辑,制作:徐龙江 05-04 阅读2626 承德普陀宗乘之庙概况 普陀宗乘之庙位于承德避暑山庄北部,建成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 ...

  • 一生要去一次拉萨,去看布达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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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全布达拉宫内部照片,惊艳世界

    公元7世纪,著名的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在迁都拉萨后创建了布达拉宫.公元1645年,五世达赖喇嘛决定重建布达拉宫,经过多年不断建造堆积,直到1933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才最终成就了今日我们所看 ...

  • 老照片中的布达拉宫和拉萨城

    1981年,日本摄影记者来到了西藏拉萨,留下了这些老照片 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一路上都可以见到这样的虔诚信徒. 大昭寺里挤满了朝拜者. 大昭寺里的藏民,其中一人手拿转经筒. 拉萨街道一角,那时的拉萨还 ...

  • 解密 | 雄伟神奇的布达拉宫,藏着三个绝世秘密

    到西藏一定要到拉萨,到拉萨一定要去布达拉宫转转,不仅仅因为它依山垒砌,群楼重叠,殿宇嵯峨,气势雄伟,是藏式古建筑的杰出代表:是第五套人民币50元纸币背面的风景图案: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圣地,每年至此 ...

  • 谈古论今话西藏2021-4 再次走进布达拉宫

    再次走进布达拉宫一景  2021.5摄 再次走进布达拉宫一景  2021.5摄 再次走进布达拉宫一景  2021.5摄 再次走进布达拉宫一景  2021.5摄 再次走进布达拉宫一景  2021.5摄 ...

  • 左手是佛,右手是情——仓央嘉措《住进布达拉宫》赏析

    不知为何,在品读纳兰容若时,我想起了仓央嘉措.康熙是幸运的,在他的生命里,能够和这两位才子交错.纳兰容若,离他很近,近在咫尺:仓央嘉措,离他很远,远在拉萨.可二人的命运,都和他有关. 纳兰容若和仓央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