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可能是一个人

在王胖子还不是王胖子的时候,他经常拿着酒壶去公园喝酒。他拿着一壶酒,倚在一棵松树下,在针叶筛下的斑驳阳光中看着最后一滴酒落入口中。最后一口酒往往带有彩虹一般的颜色。他仰起头,几乎可以看到自己渐渐酡红的脸面。耳边传来公园里各处人们的欢笑与叫闹声,有时候还有蛙声和蝉声,还有荷花的香味。

还并不胖的王胖子饮着酒,感到自己或许像枪挑着酒葫芦的林冲,或许像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或许像写下反诗的宋江。但他不想做他们,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感到美酒的芳香,就足够了。在生活上,他从不奢求更多。他不贪图过多的东西,与万物都不争。没有意义。他想。他看到对面水光潋滟的湖面,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投过去,石子在水中一连激起好几个涟漪,最后坠入水底。他又投掷了两回。喝酒的时候,他感到今天如同昨天,而明天也将如同今天。说到底,它们都是同一天,每一天都是太阳底下的一天,都没有什么新鲜之处,所有发生的新事的缘由与端倪都蕴含在昨天之中,譬如在他不胖的时候人们叫他王胖子,而所有结局也已经在前天写好。为了避免给人冗长无物的感觉,才划分为好几天。事实上人从来就生活在不变之中。他感到自己有些像一个哲人。但其实他并不擅长这样的分析,他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
为什么在他瘦的时候他们就叫他王胖子呢,难道他们已经预知了他的胖,但也或许因为他们这样的称呼才让他破罐子破摔而变成了胖子。不管如何他们叫起他来更加理直气壮了。他说,我是变胖了,但我还是很温柔。或者说,我变胖了,但我还很灵活。但当他想要像过去一样弯腰的时候,便感觉到了和从前的差异,裤子和他的身体一样都很艰难地弯腰,有时候他听到开裂声,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他买衣服时候不得不买大一码的。但他打篮球时候还是很灵活。
在变胖之前,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变胖,而在变胖之后,觉得从前还有那么瘦的时候,真是不可思议。
他是如何成为王胖子的呢。重要的一点大概是,他不大挑食,凡是居处附近的店,他没有一家没有去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一路吃过去,倒闭了许多家店。古月轩羊蝎子店,虾扯蛋烧烤店,五味缘串串香店,自助餐店,老金家泡馍店,花甲店,螺蛳粉店,铁锅焖面,山西一绝,姐弟俩土豆粉店,乔一碗,回勺面店,杨国福麻辣烫店,面筋店。诸如此类。一天他发现一家味道较好的水煮串店,隔了几天再去就关门了。还有一次吃完一家旋转小火锅店,他走出门后,仿佛预言家一般说,这家店要倒闭的。一则服务质量差,大概因为来吃的人寥寥,麻酱还未调好,拿出快到桶底的不知用什么调成的麻酱说,自己舀吧。男人教刚下课的孩子写小学作业。过了一会妻子回来,围上围裙开始调麻酱。麻酱里不知掺合了什么肉,他感到一阵恶心。还有菜品也不全,转来转去也没有什么喜欢吃的食物。但他吃到倒闭的很多饭店并非因为饭店的质量,而是因为质优价廉而难以挣到钱,因为餐饮行业的不景气。以至于当像他一样的饕餮者反复来吃的时候,饭店就入不敷出了。以前赌场常常因为某人善于赌博而贴出其照片禁其入内,现在饭店大概也应贴出他的照片禁止他进入饭店。譬如他和朋友一起去吃的古月轩羊蝎子,是当地少有的好吃的羊蝎子,如火锅一样将羊蝎子涮在其中,汤汁浓郁,鲜香入味。比普通羊骨头好过不知凡几。用美团仅售八九十元。吃过两次后再来已经变成了另一家叫做羊宝宝的炒菜店,他们一度以为走错了,新老板告诉他们,以前那家店搬走了。众人开始关注他的吃,他们说,你想去哪一家呢,让老板做好倒闭的准备,让我们先去吃最后一顿。
将近过年时候,他邀几个朋友们一起吃饭,大家陆续来了,一见他就拍着他说,你又胖了王胖子。他嘿嘿地笑,说,我还以为我最近瘦了。最近又吃好了吧。他说,能吃是福。那天天气比较冷,有人说,王胖子自带小棉袄呢。大家都笑。王胖子举起酒杯说,喝酒。他的酒量很大,大概就是自己在公园里练出来的。他可以不停歇地喝上一整天。坐在那里,就着花生米,喝出风的滋味,喝出人生的况味。而此时他们坐在烧烤店里,他们各自拿着羊肉串,牛板筋,鸡脆骨,菜卷,大口吃着切好的羊腿肉,一边吃着酒。大家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话,一会邻座之间说话,一会对桌之间说话,一会探过邻桌和邻桌的邻桌说话,一会交换位置和想要说话的人说话。说工作,说女友,说房子,说同学,说政策。吃饱喝足以后。一个朋友说,我们下一场去哪里呀。一个说有事要先回去了。大家说,要回去陪媳妇了。便打了两个车去酒吧。要了二十几瓶啤酒。先有两个人在聊天。其他几个玩骰子,每人五个骰子。来玩吹牛吧,你们会玩吗。大家摇头。他向大家解释说,一个人先猜几个几,但一除外,因为一可以代表二到六之间的任何数,比如六个五,下一个人就要往上说,可以说其他数字,比如七个二。以此类推。能不能说八个九个。也可以。等过了一会另两个也要玩。他又向他们解释了一遍。你可以猜五个六,下一个人必须得往上加,比如七个七。你要不信就可以让大家打开,看有没有,没有你就赢了,有你就输了。
王胖子盘着腿,坐在边上,等到输了时候就喝酒,一瓶一瓶地喝。他似乎有些怅惘,有些孤独,虽然身在众人之中,身在欢愉之中。对面的桌子上也有几个年轻人,两女三男。隔着一串红红的灯笼,他一直想要看清对面的一个女子的脸,奇怪的是,朦胧中的女子似乎有些漂亮的颜色,等到看清了却又并不美丽,下巴与嘴有些宽,并不是美女。他想世间的真相也莫不如此。远看有一种朦胧的美,看清了才知道真相并不美丽。哗哗哗,大家都在摇着盅,恍惚中他的两个骰子掉落在地,他弯下腰四处寻找。不用找了,朋友说,这里还有。他只捡起一个,又接过一个,大家继续玩。
几人一直喝一直玩,有人看表说两点了。好像没过一会,又有人说,三点多了。大家便也说,三点多了。一个说,我们回去吧,我明天还得早起去工作。大家便都站起来。
王胖子和另一个朋友送一个朋友回去,和另一个朋友分别后回家。他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睡着。快要睡着的征兆就是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意象。顺着这些意象,他就可以叩开睡眠的大门。在睡梦中,一切都好像悬空漂浮,背景如同星空。他已经体验过很多次了。偶尔和现实有一些雷同。他想,新的一年马上又要来了。
就这样,王胖子度过着岁月。他有时候感觉自己是一个零。
他谈过一个女友。女友喜欢看书,他便不大拿着酒壶去公园了,他拿着水杯和她去起了图书馆或者书店。在书店里,女友看累了就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受着女友头发落在他肩上的感觉。为了获得更切实的触感,他摸摸女友的头。她用手扣住他的手,说,你想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吗。他说当然。她抬起头看着他说,如果我不在了呢。他说,如果你不在,我就去找你。如果找不到呢。找不到就一直找。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没什么,我就是问一问。他拧了拧她的鼻子说,你真调皮。
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美好得如同梦幻。那是他再也回不到的时光。
他们一起走在一座商场地下,一派复古夜上海景象,一条细长的铁轨,有时候后面会传来供娱乐用的载着客人的小火车的司机的声音,来让一让。整个是一个环形,两边开着店铺。中间环道上点缀着一些仿上海滩或者周星驰《功夫》中的人物,包租婆,火云邪神之流。造型栩栩如生,十分逼真。很多以为是真的人物其实是假的。王胖子就错把一个算命的雕像看做真人,只是脸略蜡黄,看起来比较阴森可怖,但神态表情与真人无差。他渐渐明白了它的假,用手拨动假人的手,很富有弹性,兀自弹动不止,他急忙将手缩回来。他说为什么这里的假人都那么像真的,她说可能是大小,形态和真人一样吧。比如这个,她走近一个正坐在一个路中间人格子间里卖棉花糖的人说,那人戴着白色巴拿马帽子,但当她走过去,那人将头一转,将她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笑了一路。地下大都是一些小吃,凉粉米线之类,也有一些肉蟹煲与烤鱼之类的饭店。但他不爱吃烤鱼。她倒很喜欢其中的一家煮方便店,其中有日本韩国的图形夸张的方便面。他们去吃过两次。两人还买了两杯有答案的奶茶,但两人都没要答案。也许混混沌沌才是真。
上楼,来到一家女装店。她从衣架上选了一件衣服,黑中带着白痕。她拿起来说这个怎么样,他说不错。另一个女人走过来说,这个是我的。她掩口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个没有标签。她就是这样可爱的一个女子。
他记下许多关于她的笔记:
11.9她昨天吃了我用筷子喂的小鱼,并说可口。就像西门庆试验潘金莲一样,我伸出来筷子。当然,我不是西门庆,她更不是潘金莲。那是一家比较偏僻的小店,她是第一次来。在那一刻,我确凿地清明了我们正处于恋爱关系这一点。
11.11今天她又教会我一个词,つまらない。那是在吃饭时候,她隔着桌子看着我,说我教你一句日语吧。我说好啊。她说了日语发音。什么意思。无聊的意思。我跟着她读,她指导我说,不对,是这样。我又读了一遍,她说是的。
11.12她又教我念绕口令,她有一个十分灵巧的舌头,说话声音也很好听。听起来幽幽的,好像深山之中泉水独自呜咽的声音。
11.19她总是喜欢叫我王先生。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说王先生是爱我的方式。
但后来他再也找不到她了。他想要像汉武帝或唐明皇一样找到一个可以精诚致魂魄的方士,再好好赏观一番她的颜色。他自然没有忘记她的容颜,并以为那是世上最美的容颜。但他想要知道,在历经千百劫后,她还是原来的她吗,他还能找到她吗。见到她后,他们互相会说一句好久不见吗。抑或早已忘记。然他自信不会忘记她。
那次在书店她问他的时候,他心里便寓着不安了。他在梦中梦到他们走在一起,但大地突然断裂,两人被分割在大地的两边,他们互相抓住的手不得不分开。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但他只能看到一张绝望的脸。离他越来越远。奇怪的是,离自己越远,她的面目竟越清晰。何以如此呢。
她当时已经知道自己身患了不治之症。她能做的只是握紧他的手。他问,你的手为什么出了汗。她说,天气有些热。可你的身体为什么有些发抖呢。
医生对她的父母说,各种方法都用尽了,凭借现在的医学,没有治愈的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一些什么吧。她的父母对她说,乔布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是不是。
她对他说,我想做很多事情。他说,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是吗。当然。她说,我想和你睡觉。什么意思。你应当明白吧,如果女友和你这样说。他惊了一下,就说,走,是现在吧。她说,是啊。他拉着她的手,到附近的一家宾馆。他曾经无数次走过它,也看见过它,但没有留意,直到现在。上电梯的时候,他们看到从电梯上下来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五楼。沿着走廊,找门牌号码。临近的一间没有关门,里面飘出炸鸡的味道,还有打牌的吆五喝六的声音,以及电视的声音。他们打开门,反锁好。她先进去洗澡。他打开电视,但没有反应,他检查了电源与电线。没有什么问题。后来才找到电视下面的一个按钮,选了一个喜剧电影。她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围着围巾,周身清爽馨香。他拉好窗帘,一共两层,一层轻薄的白纱,一层厚重的皂布窗帘。他也去洗了一回。他出来,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被子盖着腹部,其余地方散发着白皙的光泽,如同一尊碾玉观音。他一时竟有些炫目,不大知道应该做什么。她的声音幽幽地,上来吧。他轻咳了一声,和她并排躺在一起,好像两根顺流而下的木干。她将身子转过来,他慢慢将身体贴在她的身上。好像正合适的榫卯,她的身体让他患上了雪盲症。好像北大西洋暖流流经摩尔曼斯克不冻港。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冲动的惩罚》这首歌。“如果那天 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 你就不会明白 你究竟有多美”。应该喝一些酒。应该唱歌。边喝酒边唱歌。
她默默啜泣,他为她抹去眼泪。他问,怎么了。她摇摇头,没什么。她的头发散在枕上,如同大丽花。他将身子欠起,从侧面抱住她。
王胖子找许多人痛哭流涕地说,我当时怎么没有想到呢。我们走在杭州的断桥上。她说她想要在断桥上和我走一走。我们就去了。我拉着她的手。断桥上人很多,她又问我,如果我隐入人群,你再也找不到我怎么办呢。我说,我会反反复复地在桥上走,问每一个人有没有见过你。她其实是在提醒我,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听出来呢。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
大家都劝他要想开点。其实她的意思是,你以后遇见的人中都会有她的影子。她其实并没有离开你。
王胖子又开始拿着酒去公园,他红着眼睛,将腿叉开,靠在树上。秋风吹在他身上与脸上。他喝下一口酒。又喝一口,但喝得有些急,有些呛到了。他大声地咳嗽。整个脸部都辣辣的。
有一些人在公园的水边玩耍。他有时候经过还看到有小小的渔网,但没看到人。有时候会看到很小的鱼在水中泛起同样很小的涟漪。
水边传来几个人的喊叫,救命哪。他急忙放下酒,奔过去,有人溺在水中。他脱下外套,跳下水中。那人正往河水中心漂去,一边还在下沉。他奋力游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将她扛到背上,往回游动。游着游着一棵水草缠住了他的腿,他摸出裤中的小刀,解开水草,将女子背到岸上,清理口鼻,做人工呼吸,女子的嘴很柔软,胸外按压,他将双手叠在一起,用力往下按。脸色发白的女子渐渐苏醒过来,吐出一大口水。众人要感谢他。发现他早已离开了。
他在当地电视频道上看到了自己救女子的影像,静静地看完,静静地关了电视。
他辞去了工作。不再做朝九晚五的工作,而更倾心于自由。偶尔朋友需要帮手便去帮忙。朋友们为了帮他排遣孤寂,也常常来找他喝酒。他们常在一处做长夜之饮。有时候在酒吧,有时候去某一个朋友家。喝多时候便在床上与沙发上横躺竖卧,狼藉遍地。
自己在家时候,王胖子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仿佛在河对岸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茶几上放着的水果与小食。看完了三部连续剧,三十几部电影之后,他觉着了在家的无谓。体重上升,视力下降,几乎有了被迫害妄想症,他紧紧地拉住窗帘,关紧门,门后面顶着柜子。还在家里安了监控器。一次他调出监控,发现一个人影在夜晚的屋子里晃动。他看了几遍,发现原来是自己,自己竟然在梦游。梦游的是自己。
他走出来,重新寻找了一份工作。在工作中,他可以暂时地忘记自我。他对朋友说,你说工作像不像参禅,身在其中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但等到跳脱出来看未尝不觉得桎梏。
好像在悬崖上架着的钢丝上行走,谁又能夸耀自己技术高超,只不过免于颠踬而已。
他有时候睡不着觉。有时候又睡得起不来。有一回他感到了鬼压床。醒来后,他的神志清醒,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好像身体的某一部分功能失灵了。像是一块木头,一块会思想的木头。他努力想要动一动手指,就像影视中常见的病床上的病人动弹手指以示劫后余生。但动不了。他想要张开口,牙齿和牙床在颤动。过了一会,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里,他对自己的电子音箱说,播放《金刚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力量渐渐回到体内。他想起从前读过的一个故事,一个人和随行人在地底迷失,只有他会念诵《金刚经》因而走出,没念一句便现一处光明。他坐起来,泡了一杯茶,边喝边读了几页书。幸而有《金刚经》。
他已经念诵了许久《金刚经》。还曾经用毛笔抄写过两遍,他在其中感到了智慧与光芒。他可以将自己代入到其中,让自己变成六祖慧能,躲避追杀,突然悟道。但悟道之后也还是要照旧生活,不过是思维的方式不同。他也并没有对于佛的坚实信仰。他只求心静。
他有一回去机场路上看到路边的高山上似乎有一些堂皇的建筑。他爬上山,果然看到一座寺庙矗立在高山之上。随着山势而越来越高,供奉三宝。台阶上算命的人很多,脸上都带着高原红,拐角处还有一对夫妻在算命,快要中午了,算命人拿出饭盒吃饭。登到一处高台,无数长明的灯盏在玻璃柜中燃烧,有的就要燃尽,有的油膏还很足够。有一个僧人在散发香烛,他拈了三枝,点上,拜了三拜。一座大殿里有人跪在黄色的蒲团垫上叩拜佛祖。一派虔诚。
王胖子,有人在飞机上叫他。他回过头,没有人。一会又有人叫他,王胖子。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好久未见的朋友。他走过去,和另一个人换了位置,和朋友坐在一起。我以为谁在喊我。听不出来我了吗。毕竟这么多年了,你的声音倒是没有变。你也来这里吗。朋友说,这几年到处走,好像没有尽头。出差吗。差不多。总之是停不下来。好像每天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鞭笞着。王胖子,你也还好吧。他将腿伸了伸,说,什么才能说得上好呢。好与不好还不是一样。我封妻荫子吗,还是访道求仙。你也是一个超脱的人了。朋友看着飞机外锁在一起的云霞,说,从前我们喜欢折纸飞机,纸船,但没人能把纸飞机飞到云层上面。他话音未落,两人竟同时看到一架纸飞机高过云层,然后缓慢下滑。两人吃惊地看着对方。无奇不有。朋友将双手摊开,摇摇头说。总之,我们要相信奇迹。他说。你会变魔术吗。朋友说,以前我以为魔术很神奇,后来发现魔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简直可以说是荒唐。我曾经看过一个魔术,将次序杂乱的扑克牌剪裁成小三角,贴在有次序的扑克上。无序的扑克倒过来就变成了次序井然的扑克。我忽然感到很失望。他说,哪里有什么魔术,只有相信魔术的人罢了。朋友说,记得以前还有节目预告上说一个外国人要变火车,将火车从一个地方变到另一个地方,还是将它从有变无,我也忘了。但后来也没看。只是留下来一个奇异的印象,以至于我后来还相信魔术。没什么,人活在世上,总要相信什么。
飞机经过气流,开始颠簸,空姐让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极速下降,好像蹦极一样,但有去无回。机体剧烈摇晃,一块挡风玻璃出现裂痕,氧气面罩降下来,他们佩戴好。机长拼命控制机车,下行速度减缓,砰的一声,飞机落在地上,接着滑行了一段距离。他们降落在一片荒地。大家从飞机中撤出来,两边放置滑行气垫,方便人们滑下来,机长带领大家远离飞机。我的东西办理了托运怎么办。我好像有东西落在上面了。大家在慌乱中奔跑,叫嚷。空姐竭力安抚大家的情绪。马上会另有一辆飞机接大家回去。大家放心。不一会来了几架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响彻云霄。一个女子说,太好了,我的心上人驾着五彩祥云来找我了。王胖子,你刚才感到害怕吗。朋友问。他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在害怕的同时也感到了欣喜。为什么。我想到也许可以去到另一种神奇的境地,地狱或者天堂,经常在各种艺术品里描绘的,或者自己偶尔想到的,有时候想一想也很有意思,你说呢,或者可以见到一些不在世上的人。就像当你对一些事情有一些情愿但又不公开表示出来时,这时候别人对你的劝说就很重要。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朋友说,我了解你的意思。那么,你的愿望是落空了。他坚定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西方墓碑上不是写着一句话么,无论你多么强壮,都会倒在上帝的剑下。我看是上帝的石榴裙。哈哈哈,两人都笑。不过,怎么说也是死里逃生了,对吗。是啊,我们成了生死之交了。生死之交一碗酒,改天喝酒。
经历了飞机事件之后,他感到意外的释然。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确凿地落在了地上,不必再介怀了。有什么值得介怀的呢。他在梦中不止一次回忆起飞机的震荡。他给一起坐飞机的朋友打电话,朋友总说很忙。也许朋友不愿意面对什么,或者不愿再回忆起什么吧。当时不过是逢场作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一个朋友。他杜撰了一个朋友与他的半生。
逢着休息天,另一些朋友叫他出来吃酒及肉。他没有出去。他躺在家里,将电话放在耳边,说,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没过一会,他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是朋友们。他们说来探望他。一个说,你看起来很健康。一个朋友拿来了酒,说,来喝酒吧。一酒解千愁。他们把他拉下来,说,王胖子,你竟然骗我们。他说,哪里有,我刚才确实不大舒服。没关系,我们来帮你。说一说你有什么烦恼吧。他说,没什么烦恼了,兄弟们来了我只感到高兴。倒满酒杯,一起干杯,玻璃杯碰在一起的声音。一个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王胖子好像没以前那么胖了。是吗。一个说,我从来也没觉得他很胖。另一个说,我也觉得。王胖子说,是吗,你们之前还说我又胖了。一个说,王胖子的胖,捉摸不定。你们要看电视吗。众人说,打开看看,最近有什么新鲜的电视剧吗。都是泡沫,一刹那的花火,王胖子唱道。几个人边喝酒边说话,电视的声音渐渐成为了背景音。只是大家在短暂的沉默时候,突然意识到原来电视还在响。偶尔有一句涉及到电视,说,那个人是谁,或者这个人长得太丑了。大家心里都想着应该关掉电视,但很快新的话题就来临了,将大家都裹挟进去。大家也便忽略了电视。好像是时代的杂音。说到某一个话题,大家的情绪都变得激昂起来。一个提议说,我们结拜吧。结拜,一个说,那不是古代时候流行的事吗。一个说,好主意。怎么结拜呢。王胖子说,首先大概应该洗手。大家都去洗了,用洗手液认真地洗了一遍,手上便有了清香的味道。王胖子拿出几根香,都点上,分发给众人,找到一幅财神像。又从手机上找到关公像。说,我们来拜关公好了。几个人围在一起,一起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都拜了两拜,互相说了名字,王胖子,张二,李三。好像宣誓模样。从此肝胆相照,祸福与共。都一幅严肃神情。按照年龄,王胖子做了老五。大家互相笑着说,以后你又有了新的名号,王老五。王胖子说,可惜我没有钻石。众人通宵欢饮。
张二这天召集大家喝酒。酒到半酣,他正色说,兄弟们,有一件事不知道应不应当讲。大家都说,讲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兄弟们帮助的尽管说。张二说,我的女儿你们见过吧。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是啊,她才五年级。但是昨天被另一个小孩强暴了。大家都啊了一声。张二说,对方没有成年,家里又花了钱,没几天就出来了。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他的脸抽搐着,在光影下显出可怖的阴影。他握紧了拳头。大家说,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他摇摇头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去自首了。我已经把他解决了。但我的女儿让我放心不下,我叫大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以后大家多帮我照顾照顾我女儿。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大家说你不说我们也会照顾的。只是可惜了你。张二说,没什么,我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正义在什么地方。那些恶人自然会让开道路。大家也不用担心我,我没有杀了他,我只是把他阉割了,你们看这把小刀锋利不锋利。大家敬了他一杯,他和大家说了再见,径直走向警察局。给大家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开庭时候,他的律师为他竭力辩护。王胖子等人坐在听审席上。律师说,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年纪就断定一个人没有作恶的初心。有人天生就是恶魔。而有些人被赋予超常的权力来惩罚恶魔,在恶魔还没有彻底变成恶魔之前。何况是为了至亲的人。大家都鼓掌。法官敲了敲惊堂木,让大家保持肃静。最终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判定为故意伤害罪,虽然自首,但致人重伤,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张二,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吗。张二双手戴着手铐,放在桌子下面,双腿之前。他不说话。
王胖子看到张二的脸上有一道隐隐的彩虹般的笑容。他很好奇张二在想什么。大概张二当时的感觉很好吧,就像喝了一杯窖藏多年的酒。五年并不算久,但也并非不久。
张二表现很好,四年多两个月就出来了。王胖子和几个兄弟,还有他的女儿一起开车去接他,一共三辆车。剃了光头的张二有点像光头强。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审判结束王胖子看到的笑容。也许那并不是笑容。王胖子很想问一问,但中途忘记了。张二问自己的女儿最近怎么样。女儿说,和之前差不多,不好不坏,是一个正常人。张二说,正常人好,什么都没有正常人好。王胖子说,去我家吃酒为张二哥洗尘。
四年没和你们喝酒了,张二说。大家说,先补四大碗。为了尽兴,大家都用大碗喝酒。张二一碗一碗地喝干。喝点有些急,他说。大家说,吃点菜再喝。
张二的女儿坐在王胖子旁边。她用手搭在他脖子上,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她的手滑下来。他说,你喝多了。她说,我没喝多。我喝得很少。她问,你有什么的人了吗。王胖子说,我们出来说吧。他们推说解手相继走了出来。王胖子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张二女儿说,你忘不掉她。是的,王胖子用手扶着额头。点燃一根烟,眼神迷离地看着护栏外的夜色。他想了想,讲起他和她的一件事。我们一起吃完饭,走出来,发现我的手机不见了。我们急忙回去找,并没有。当时人很多,我们问老板有没有看到一个手机,老板说没有。我们在路上转了一回,也没有。我确知自己的手机丢了。她安慰我说自己也丢过手机,让我不必伤心难过。但我总想着自己的手机与众不同。我借助她的手机将自己的相关软件退出登录。我们去找警卫,调监控,快进,看到了我们两人,正在人潮之中,但还是没发现什么时候丢了手机,也许在店里,也许在走到门帘的时候,门帘处常有人丢手机。而恰好这两个地方没有监控。我们经过一条曲折的小路来到警察局,登记了各项事宜。警察用笔记上,桌子旁边贴着几张嫌疑人的照片,说,好几起案件还在侦查。每天都有丢手机的人。我很难过,倒不单是手机的失去,还有手机中承载的记忆的失去。她一直安慰着我。我拉着她的手。有一刹那,我感到世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人。张二女儿看着我,我不再说话。她问,那么,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件事呢。我说,不为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她点点头。说,给我一支烟。我掏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递给她。
有一天,王胖子沿着河边走,看见她从堤岸的另一个方向走来,他急忙走过去,但当他走近,车流交汇,她已经不见了。仿如一个幻影。
他想,她们可能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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