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被跟踪了。而且我被跟踪了至少十几年。每当我走在街上,暗中都会有一双牢牢盯着我的眼睛,有时掩映在丛林中,有时遮蔽在一扇窗户之后,有时甚至躲藏在窨井盖中,还有时在低空掠过的飞机上。
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跟踪,也许我是一档我对之一无所知的节目的主角,也许我是被作家或编剧虚构出来的人物,也许我是来自外太空的危险人物。
其实早在七八岁时候,我就隐约发现了自己被跟踪的事实。当我在街上转动着橡皮轮胎时,我似乎看到旁边的空心铁管中有一个人的轮廓。他的身体若隐若现,但眼睛炯炯有神。他在疯狂而贪恋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很快我就忘了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这件事时,我忽然领悟了其中的深意。还有很多次如此这般的情形,当时我都没有深味,现在回想,未免不让人惊惧。而且他们绝不仅限于用人来监视跟踪我,有时候还用到猫、狗、兔子、驴等的动物,有一回还有马。当我不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睁大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我扭头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装做睡觉、嬉戏或者吃草。那次街头上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他从古代王朝中奔出,历遍红尘之后,一直奔向天涯。街道于他而言,是一袭逐渐展开的红毯。马头像一只马头琴一般,一直向着我看,虽然可能并不是朝着我,但我相信它还是可以看到我,用眼角的余光或用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奏出悠扬的音乐。渐渐地,马头消隐于一阵浓雾之中。
察觉了这一切后,我变得更加痛苦,如果还是像以前一样处于迷蒙的混沌状态,那么我至少会更快乐,而现在去除了虚伪的妆饰,知悉了许多真相后,我很难再快乐起来了。甚至原来的快乐在现在也变成了一种折磨。每当想到我的生活会通过跟踪我的人被万人知晓,我的心中就会被惶恐的感情充满。但我会表现得比平常更加镇定,像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我会若无其事地喝一些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才能安然入眠。我就是这样度过很多个漫漫长夜的。在那些情绪激动的夜晚,我往往无法成眠。我无数次从迎街的窗子往外眺望,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俯瞰着来往的人群,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对许多朋友说,我被跟踪了。朋友们都问,谁在跟踪你。我说,你们,是你们在跟踪我。他们说,空口无凭,你为什么说我们在跟踪你。我说,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他人就是地狱,朋友是地狱中的地狱,你们受到别人的收买而跟踪我,我的每时每刻都变成了你们取笑的根据。你们就像看电影时候截屏一样截下我可笑的画面。你们就是这样的朋友。他们说,你真是太不可理喻了。我笑着说,我刚才是在开玩笑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不过,我确实感觉自己被跟踪了。朋友们说,你太喜欢无端幻想了,你应该脚踏实地去做。我说,我可以举出确凿的例证。
有一次,我在街上行走。有的街道细如钢丝,我在上面左右摇荡。钢丝绳发出摇晃,我知道,另一个人走上了街道。他始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果我回头看他,他就装作和人攀谈或者在一家店铺门前打量。我转了好几个弯,他也随着我一起转弯。我往回走,和他狭路相逢,他也折回,现在他走在我前面,狡猾的他是在用相反的方式跟踪着我。他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他走过咖啡店、酒店、超市,我也走过咖啡店、酒店、超市。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在十米到二十米之间徘徊。最后他在一家饭店门前停下,他站得很直,像一根电线杆。他忽然转过头,问我为什么跟踪他。我说,明明是你在跟踪我。也罢,你要去吃饭吗,我请你吃饭。我们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后来我们常常在一起吃饭,从天南说到海北,互相吹牛,夸耀。但每当我问到跟踪这件事的始末时,他都讳莫如深,用其他话遮掩过去。
终于,有一天,我们去酒吧喝了很多酒之后,他向我吐露了其中的一些真相,但因为他在整个情报系统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他能解锁的秘密也是有限的,即便如此,他所提供的信息也让我大吃一惊。
“确实是有一个跟踪你的系统。没有人知道谁是主谋。这个系统不仅跟踪你,还追踪了不可计数的人们。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系统的监视之下。根据初级管理人员的初步筛选,将比较重要的信息交给中级管理员,再经过中级管理员的甄别,上传到高级管理员手中,最后的流向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也许还有许多上级。
这里有各个方面的科学家与工程师,利用你们的信息,他们可以做许多的事,比如根据你们的生活需求和生产商结合,制造相关的产品,比如通过考察你们的生活习惯研究人的特性,比如观察你们的生活与工作能力以创造出更好的人造人……这是一些浅近的研究,还有一些更高层次的研究,但我们没有知道的权限。
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处位置隐蔽的监控器。不仅如此,还派人或者动物去跟踪与监视目标。你的行踪、动向、聊天记录都逃不脱我们的掌控。每个被跟踪的人都有一份庞大的原始数据档案,如果想要调查某人,可以将他的从被监控之日到最新日期的所有材料都调出来研究,就连最微小的动作与表情都不会被遗漏。有人从一生下来就被纳入监控与跟踪范围。比如你。你的第一声啼哭,你的第一次微笑,都被记录在我们的档案中,或许被看了无数遍,或许一遍都没有被看过。
我跟踪了你无数次,我比你自己还要熟悉你的生活。没想到上次被你发现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那时我躲在一根铁管中。看着你边跑边推动着一只橡皮轮胎。后来你搬了好几次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家也随着你们搬迁。为了防止被你认出,我换了多次衣服,有时还穿着女子的衣服。记得有一次你多看了我几眼,我的心忐忑不已,我是多么害怕被你发现而不能完成任务啊。
说起跟踪你的动机,也就是说为什么选择了你作为观察对象,其实我也不大了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穿着黑衣的提着一箱礼物陌生人,他和我的父母谈了很长时间,我的父母先是摇头,然后沉默,最后又点头。陌生人离开的时候,他们站在门口,和他长久地招手。他们的眼中好像生出了荒芜的草,在以后的岁月中,无时无刻不生长着。现在看上去,眼珠都快变绿了。陌生人走后,我的母亲对我说,从今以后,你要去跟踪一个人了。你问什么是跟踪,就是跟在他的后面,但不要被他发现,如果他做出什么奇怪的行为,或是见过一些什么样的人,你都要记下来。回来告诉我们。我们记在一个记事本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啊。谁都有忘事的时候。等你更大一些的时候,你就可以自己记了。这就需要你学好语文。
为了监视你,我有时候躲在绿色邮箱后面,有时候混在人群之中,有时候和你去相同的早点铺,和你一样吃油条与豆腐脑。我还和你上过同样的小学,只不过我在你的隔壁班。每天,我都如饥似渴地观察着你。渐渐地,观察你使我感到幸福。如果哪一天我没有观察你或写下你的行为举止,我都会感觉若有所失。
后来你去别的城市上高中,我们家也搬到那个城市。我的学习成绩没有你的好,花钱进入另一所高中。偶尔乘坐公交车时候,我可以看到你。看到你使我快乐。我对你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的震撼。我没想到从我一生下来就被监视了。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问,那么,你只负责跟踪我一个人吗。他喝了一口酒,说,是的,有的重点目标可能会派很多人跟踪,但互相之间并不认识。原则上来说,一个人至多跟踪一个人。而后他说,我觉得天旋地转的,你不觉得吗。我说,我没觉得。说完他趴在桌上,很快就睡着了。
在他睡着的时候,我不断地回想起自己的成长历程。我发现过去的岁月像是一条丛林中的道路,充满了岔道与危险,但也不乏新奇。在一片荒芜的森林中,我遇到过一只雪白的九尾狐。九尾狐看着我的眼睛,来回摆动着自己的九条尾巴。我说你在做什么。它说,我要迷惑你。我笑了,说我从来不怕别人的迷惑。它说,你要适度地陷入迷惑中去,不然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眼前出现一幢美丽的房子。它变成一个美女,拉着我走进去。我们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来到一间卧室,她说,让我们跳一支舞吧。我们从地上跳到床上,从白昼跳到夜晚。她的衣服倏然落地。我说,你就像出水芙蓉。她一层层绽开自己,我尝试轻触花心。花香温暖。我们抵足而眠,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荒郊野岭,并没有豪华的屋宇。
当他醒来后,他不断问我自己是否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我说没什么。他说,但我好像真的说了什么,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我就不应该再监视你了。组织或许会委派新的人来跟踪你。不一定是陌生人,有时候可能是熟人。不过真的很抱歉,监视了你那么长时间。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没有说话,甚至有些后悔发现他。我对他说,不如就当我没有发现你跟踪我。他说,他也想这样,但既然说了,一切就变得两样了。即便再跟踪,也没有原来的感觉了。跟踪这种事,虽然说不算什么艺术,但也讲究感觉。一个好的跟踪者是将自己变为被跟踪者。只有和被跟踪者融为一体,心里想着跟踪目标所想,做着目标所做,那么,即便不跟踪,也可以大致推断出其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即使不跟踪,也能依靠心灵感应准确知悉其位置与方向。我说,没想到你对跟踪的理解如此透彻,作为一个被跟踪者,我觉得非常荣幸,能够被你跟踪。可惜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其实我有两种人生,分为明暗线,你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明线。为了报答你,我愿意将自己的暗线说给你听。他睁大了眼睛说,洗耳恭听。于是我讲述了另一个自己的人生轨迹。
“我出生在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星球,但上面罕有人迹,因为偶然的原因,我穿过虫洞,来到地球,可能因为身世不明,或者穿过黑洞而来,而被人称为黑洞的孩子,后来事实证明我有时候确实像一个黑洞。我住在地球上,像常人一样生活,拥有一个家庭,拥有爱与希望。有一天下了流星雨,我感到体内涌动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潮水,我看着流星雨,读出了一种常人难以读懂的信息。大致意思是让我侦探地球。于是我开始细细体察地球,我发现了许多过去习以为常但现在看来非同寻常的事情,我注意到磷火、睡梦、多巴胺、风声、仪式。每一件投射在我心间的事都使我感到新奇。为了被地球上的人发现我的所作所为,我不断地搬迁到新的地方。
我的亲戚或者其他人都是投影。通过这些投影,我构筑了不被人怀疑的基本人际关系,但这有时也让我感到空虚。不过,毕竟是黑洞的孩子,我还是可以在孤独中度过很多光阴。我像大家一样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但我的心从来不在这些地方,我搜集着地球的信息,发送到遥远的太空中去。在浩渺的太空中,外星人接到我的微弱信息,经过分析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与特点,拟定出合理的进攻路线。也许过不了多久,外星人就会向地球发起猛烈的攻击。但逐渐,我感到了地球的温暖,地球供给我阳光雨露,让我像树木一样茁壮成长,我也获得了友情与爱情。于是我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错误,于是停止与外部的联系。
后来一次下雨,电闪雷鸣,我又看到了外太空的指令,让我继续收集关于地球的情报,我说,地球教会了我许多事情,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感恩的心不允许我做不利于地球的事。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地球上。”
他睁大了眼睛说,原来你是黑洞的孩子,真是冒犯了。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再讲一讲外太空的故事,我很想听一听。于是我说起了远古时候太阳与月亮的故事。从前,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星球上的人们说这里未免太暗了。于是大家就剪了两片纸,叠加起来,变成立体的圆,都飞升上天,一个成为太阳,一个成为月亮。在飞升过程中,一只狗跃了上去。它感到孤独,而且饥饿,于是它每天吃月亮,吃完月亮又吃太阳。于是出现了日食和月食。我也吃过月亮,但不是很好吃,所以不吃了。后来人们将狗赶走了,但月亮和太阳都有了后遗症,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盈缺一遍。那么,你居住的星球也离地球很近。我说,倒不是这样,应该很远,但我的意思是,每一个星球旁边都有类似于太阳和月球的球体。就像一个男子身边会有红玫瑰与白玫瑰。
在讲述过程中,我想,其实很多人和我一般,过着和表面完全不同的生活。表面上可能是一个再老实本分不过的一个人,但实际上过着截然不同的相反的生活,做着许多无可解释的事情。有人白天和正常人一样工作,晚上却去做杀手之类的事。就像地表的火车与地底的地铁一般,而另一种生活的显现,则像地铁偶尔冲出地表岩浆迸出地面一样。
在酒桌上,我又讲了一些其他的事。他又喝了一些,然后开始呕吐。他单手扶着一棵树,涎水从口中冒出来。我递给他一瓶苏打水。他的喉结鼓动着,漱了漱口,吐出一口水,剩下的两口就喝完了。
和他分别之后,我们一直没有相见。现在大概正有一个另外的人跟踪着我。每当我走在街上,我都会不自觉地环顾左右前后的环境。我常常回头看,但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一件事的发生,我也许会忘记自己被跟踪的事实。
那是在一条楼层林立的街道上,我看到前面走着的一个人不断地回头看向我。我怀疑他正处在和我相似的情况,终于发现自己一向被跟踪,而现在,他大概认为跟踪他的人就是我吧。以后不论什么时候再相遇,都只会使他不断巩固自己的想法。他走几步就回头的恐慌很快传染到我身上,我也回头看,发现自己身后似乎也有一个人,如此循环,无有止境。每个跟踪他人的人,也同时被他人跟踪。虽然我无意于做一个跟踪他人的人。但我想,悬而未决的恐惧更让人感到恐惧,于是我打算让他的恐惧落实,开始认真地跟踪起他来。这样,我们双方都明确了对方的身份,都不会因为不确定以及不知如何是好而恐慌,另外,我们所准备奔忙的事——他准备逃窜,我准备紧追不舍——也让我们的精力得到分散。于此,我认识到,缓解被跟踪的焦虑的最好方式是跟踪别人。我身后的人大概也会如是作想吧。我们便同时具有了两种身份,跟踪者与被跟踪者。这时,我跟踪的人也发现来了一个可以跟踪的目标,于是他紧紧跟上去。
后来,人们都散了,或者都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中。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下了我和我的跟踪对象。我跟踪的人忽然回过头来,他向我走近,问,你为什么跟踪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啊。虽然这样做看起来确实是在跟踪你,但是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我没有太多解释,因为我觉得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他愤怒地说,你是在侵犯我的隐私权。我说,那么,我们把事情挑明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跟踪别人,也没有人不被别人跟踪。世界是一个江湖。就像你刚才也跟踪了别人一样。在世界上,我们可以遇到数以万计的人,有时是擦肩而过,遇到又远离,有时是点头寒暄,在逐渐遗忘的道路上徘徊,有时仅是单方面的遇见而对方对之一无所知。当你遇见某一个人时,你对他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好像对方身上有你冥思多年而不得的答案,于是你跟着他一路走。他说,那么,我的身上有你想要的答案吗。我说,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总是很难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有在不经意间,看到某个人,某一页书,或者做某件事才能想起来。而那个人,那本书或那件事就是我们与目地之间的契机。他说,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然后他反身离开了。
有一天,路上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子,她骑得很快,让人觉得她也许是在赶时间。她穿着黄色的半袖,黑色的七分裤,露出一截白瓷一般的腿,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有力地踩着脚蹬,如同风一样迅速。自行车的篮筐里放着一只黑色的包。有时候会回头看一看。在红灯前,我们都停下来,我还超过了她。绿灯亮了,她奋力赶在我前面。我随着她走。最后她骑到一条人行道上,右面停着几辆私家车,再往前是连绵的商厦。商厦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她将车停在路边,从篮筐里取出自己的包,向商场走去。我也停下车。不紧不慢地随着她走入商场,她和一楼的几个工作人员打招呼,而后乘电梯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最后进入一家衣服店。从柜子后面取出一双黑色高跟鞋换上。这时我注意到她的鼻梁高挺,她微笑的样子也令人难以忘怀。但这微笑大概更多是职业性的。陆续有人走进来。我走出商场,骑上车子,开始了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