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当我回到家中,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我的卧室里格格地笑。他们的笑声如同响雷,将天花板震得哗哗作响。
我问,你们怎么进来的。一个说,我一直就在这里,你怎么进来了。一个哈哈大笑,他的牙齿也颤动不已。我说,这是我的家,如果你们想要住在这里,起码也要和我说一声吧。他们的笑声就像烟花一样炸裂出绚烂的光彩,仿佛对我的说辞感到无比的惊讶。面对坦然自若的他们,我也有些怀疑自己了,或许我走错了房门,人生有很多扇门,一扇门中又有许多扇门,走错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我又回到门口仔细察看了楼层与环境,门上的福字斑驳,中户的铁门向外支着。墙壁上贴着小广告。这无疑是我的房子。
这时门被从卧室窗户吹进来的风关上了。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这再次证明了我是房子的主人。我叉着腰,像是悍妇模样,对他们说,你们是时候出去了。一个人说,好吧,就算你是这里的主人,但难道我们不能借宿一宵吗,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外面的环境是多么恶劣,而你竟然要将我们赶出去,就像用扫帚清扫尘土一样。如果下着雨,雷电劈下来,像是银色的钢锯,而我们走在树木荫庇的路上,不就像牛羊走向屠宰场吗。如果路面损坏,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而我们无知无觉地走过去,掉入茫茫的地底。而你罔顾这一切,妄图让我们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而我们偏偏不这样做。我说,你有这样做的权利,但前提是你必须从我的房子里出去。说这句话时候,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骨头里泛着无助的泡沫。我仿佛就要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我就要抑制不住想要哭泣的冲动——我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一哭。我向来不能好好把握自己的东西,有时候人家如果喜欢我的东西,我总是感到诚惶诚恐,将东西送给他,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而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般,现在竟到了连自己的房子都不能保全的地步。我轻声说,既然你们这么想住我的房子,我想我应该为你们让位,我并不是非住在这里不可的,即使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盖着章,但和你们相比,我住宿的需求并不是那么紧迫。那么,告辞了,我的床铺,告辞了,我的门窗,告辞了,朋友们。我要去另买一套行李,背着它浪迹天涯。我不是没受过苦的,我可以在公园,在天桥,在荒芜的大街露天睡觉,我甚至可以一连好几天不需要吃饭。我正要走,另一个人拉住我,说,你不需要走,你可以睡在沙发上,或者睡在地上。而我们睡在床上。我点点头说,你们对我的好我永远都记得,谢谢你们。于是我睡在沙发上。
过了几天,我的心里还是充满愧疚,难道我能随心所欲地睡在沙发上吗,于是我将床单铺在地上,睡到地上去。他们说,我们需要一个仆人,你愿意做我们的仆人吗,我说愿意为你们效劳。于是我放弃了工作,每天在家里为大家洗衣服,拖地,做饭,有时候他们的亲戚来了我还要负责招待工作。大家问我是谁,他们说我是雇佣的保姆。一次一个母亲抱着刚几个月大的孩子来了,几个人一起打麻将,由我替她哄孩子。我展露出自己的母性特性。我从没想到自己内中还藏着一个女人。我甚至露出自己纤小的奶头让孩子吃,假装出妇人喂奶样子。小孩发现是假奶,大哭不已。一个人呵斥我,你在做什么,说着用鞭子抽打我。打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红的痕迹。我没有志气地哭了。虽然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作为仆人的运命,但还是无可抑制地哭了,肩膀起伏耸动。他又挥动鞭子抽打我,像是牧羊人抽打自己的羊。另一个伸出手拦住,说,我看打也不是办法,这次我们不如关他禁闭,让他长点记性。对,禁闭好,我说。一个人说,没轮到你插嘴。于是他们将我关入到一间闲置了很久的屋内。
屋内散发着一股兰花的芬芳。我坐在屋子里,凭着直觉感到黑暗之中仿佛有其他的东西。一个女声传来,你来了。我骇怪地问,是谁。她说,你是谁。我是这里的主人。主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我说,我的房子被别人占据了。我现在成了他们的仆人任由他们惩罚,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哈哈笑了,你真是个怯懦的人,自己的房子被别人霸占,自己还被关禁闭。我一直在这里住着,你以前没发现吧,实际上,你对自己的房子一无所知。啊,这是什么。她点起一盏灯,指着我的脸说,他们竟然用鞭子抽你,血丝蔓延在你的脸上。你对他们的容忍造成了你现在的后果,现在我命令你立即报仇雪恨。在灯光下,她的脸分外美丽,又有几分妩媚,像一只狐狸。我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有些软弱,我太过容忍他们了,致使我得到这样的对待。难道我天生就应该得到这样不公正的对待吗。可是说到报仇,你真漂亮啊。她说我也知道自己很漂亮,但你不要岔开话题。我默默地低下头。她拿出一把剑递给我,你可以用这把剑把他们赶出去。可是我没有勇气。她说,拿出勇气来吧,你所做的不过是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我相信你。说着将我推出去。剑闪着寒光,而我的手在发抖。
我拿着剑走出去,灯光炽烈地照在我的额头,我感到头上汗津津的,眼前的一切也似乎着一层模糊的水汽。一个指着我说,你竟然擅自出来,还拿着一把剑,想要造反了吧。早知道就把你赶出去了。我说,这是我的家,这里由我做主,你们如果不出去,我就和你们决一死战。另一个说,有话好好说,你放下剑,何必像这样剑拔弩张的。我放下剑,两人扑过来,把我的手反剪了,将我关在屋子里。并从外面锁住。
她问,你回来了。我说,我没能报仇。她说,没关系,有些事不是一次就能做成的。她用纸巾将我头上的汗擦了擦,又说,失败了就要总结经验,这样就能成功。我说,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在他们让我放下剑的时候,我对他们竟然生出一丝怜悯,我想他们也有难处,我不能就那么赶走他们,因此我顺势放下了剑,并希望他们能够夺走它,希望他们将我关起来,这样我就不必再去赶走他们或找他们报仇。她说,你就是这样的人,但对待坏人,你需要摒弃自己的良善。你一定听说过宋襄公没有抓住时机攻击楚人而大败的事吧。如果你放过他们,就是放纵恶人。到头来还是你自己受苦。
她点亮灯照着一面墙壁,上面是一些练武的人形,她说,这是一门绝世武功,你学会它就可以把他们赶走。于是我每天依照动作练武。夜以继日地练了五天,我就大致学会了。她说,以后你出去,就再不要回来了,像以前一样,把这间屋子忘在脑后。我说,可是我还想见你。她说,我们还会见面的,但不是在这里。我从屋顶跳出去。在屋瓦上跳跃腾飞。落入院中。我听到他们欢乐饮酒的声音。我贴在窗户上看到,他们的言谈中也冒出酒气。一个说,房子还是别人的好,另一个说,等他饿死了我们就一把火把那间房烧掉,来个死无对证,剩余的就都是我们的了。我生气地想,两个人果真不是什么好人。过了一会,我敲敲门,一个问是谁,我没有回答,他走过来,打开门,我一脚踢倒他,说,你们都给我出去,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们。另一个讪笑着说,我们这就出去。我们总不能一直住下去,毕竟这是你的房子,不是吗。我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他捂住眼睛,哎哎呦呦地喊疼。我说,你不是什么好人。一个从地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向我刺来,我反身一脚,踢在了他的肋骨上,肋骨咔嚓一声断裂了。他倒在地上。我说,现在,你们现在就走。另一个拉起倒在地上的人,踉跄地跑走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感到释然。我想起那间以前被我忘记的屋子,走到门前,想起她说的话,站了一会,就走开了。第二天我就去上班,大家并没有感到惊奇,我心里暗自纳罕,一抬头发现日历上写着的日期竟然是上次上班的第二天。我吃惊地看着人们,说,大家早上好。大家也说早上好啊。我坐在椅子上办公,想自己也许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罢。不禁自己笑笑。
有一天下班回到家,又有两个人出现在我的房子里。他们向我瓦蓝瓦蓝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