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三) | 作者:赵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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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浪迹天涯
06
再入狼穴
希成心里急切想见到娘。天色微明时渡过黄河,急匆匆抄近道奔垣曲、过邵原,连续走了三天,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1942年的家乡济源,是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大荒之年。程村的街道上,十有八九锁门闭户,满目疮痍,尽显荒凉。希成家的街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紧锁着。希成隔着院墙往里望去,只见院中布满蒿草,像似很久都没人住过。希成心急如焚,幸好见到年迈的五叔,五叔告之,说他走的第二年,爷奶先后病饿而死,妹子去年出嫁,疯婶也跟着妹子去了椿树沟亲家。自从妹子嫁人后,希成娘一个人在家倍感孤单,就住回了西留养东寨的娘家。
希成顾不得歇息,一口气跑到舅舅家,“扑嗵”一声跪倒在娘的面前,哭着说:“娘,是孩儿不孝,让娘吃苦了!”
娘拉希成起来,说:“娘不苦。只是不知我儿在外这几年是如何生活的,让娘时刻牵挂。”
希成大略把这几年在外求学、入伍当兵的事给娘讲了一番。娘说:“前路渺茫,没有先觉先知,娘不怪罪,能回来就好。”娘跟着又说:“你已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了。这回回来正是时候,先前,我就托人到泽峪村王家给你提过一门亲事,只是一直不见你的身影,亲家说要等你回来才好定夺。这下可好,你回来了,娘赶明儿就找亲家去,早定了,早娶了,娘就心安了。”希成给娘说了是偷着回来的,要赶早回部队的。娘说那更要抓紧,只要亲家同意,咱立刻就娶回来。
第二天,希成就陪娘一起去了泽峪。岳丈王道鸿见希成一表人才,立刻答应了这门亲事,并答应急事急办,简简单单给他们把婚事办了。回来的路上,娘告诉希成,给他说的这个媳妇儿是王家的三姑娘。其实是因为灾荒年,王家人口多,没有吃的了,这才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要是赶上好年景,门都没有,不下大轿来抬才怪哩!
草草办完了婚事,希成抽空去了留养村,见过了杨哲的爹娘。一晃二十天过去了,希成心里惦着部队的事,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对不住杨哲的一片好心。于是,告别母亲及新婚的妻子,顺原路返回,归队去了。
哪料,待希成匆匆忙忙赶到灵宝驻地时,却不见了部队的踪影。老乡说十天前就开拔了,朝南走的。希成一时没了主张,心想,部队南下十多天,没有音信,怎好找到?犹豫再三,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回家算了!反正国军队伍逃跑的人多的去了,还差我一人?就是辜负了杨哲一片苦心,且不知杨哲怎样把这件事唐塞过去。
希成带着满腹忧虑重新踏上回乡的路。切巧在王屋山的路上碰上了小学老师李德光,简要给老师介绍了这几年在外求学、当兵的经历,直至现在脱离部队的境遇。哪料,李老师听了连连说好!极力拉希成去他们西岭自卫团上干。
所谓西岭自卫团,是在国民政府允许下组建的地方自治队伍。说白了,是借抗日之名组建起来的土匪武装。这时候的济源南岭上形成两股势力,即赵永连司令为首的东岭自卫团和李润之司令为首的西岭自卫团。东岭自卫团活动的范围在双柿树、龙台、岭头三角地带,西岭自卫团的活动范围在庙洼山、王庄之西南方向。双方约定俗成,井水不犯河水,但彼此间却隐藏着深深的裂痕。咱且不说东岭自卫团的情况,单说西岭自卫团,李润之手下有三个大队九个中队二十七个分队。听起来怪吓人的,其实是有其名无其实。李德光是三大队七中队的队长,他安排希成在其手下干第三分队长,总共十五六个兵。李润之的司令部驻在聂庄,一大队和他住在一起,二大队驻和尚沟,三大队驻卫佛安,三个大队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
这年的11月份,也就是希成刚来的第三个月。一天夜里,东岭自卫团在赵永连的带领下,倾巢出动,绕过和尚沟,突然包围了聂庄李润之的司令部。他们有计划有预谋的对李润之下黑手。当战斗打响时,西岭自卫团一大队的混混们在睡梦中被惊醒,怆惶应战,死伤无数。当二大队三大队的人马接到消息,各自从自己的驻地出发前来增援之时,都同时遭到了强有力的的阻击。战斗很快结束,一大队大部战死,李润之也在混战中被击毙。
几天之后,流窜在卫佛安的西岭自卫团的大队长们,因群龙无首,几作鸟兽散的时候,来了两位不束之客,一个叫邓麟祥,一个叫温学武。邓麟祥介绍说,他们是王屋山上团队的人,按国军的正规编制谓团,其实给西岭自卫团的人数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的头儿温学武称团长而不叫司令。温学武接着说,几天前,他们知道了西岭自卫团的不幸遭遇,非常痛心。胜败是兵家常事。自古来兵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一时之失定胜负。大丈夫要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说,如果大家不嫌弃,他愿带领大家继续奋斗,替大家报一箭之仇!并说,山上条件比丘岭好,回旋余地大,粮食供给也肯定比山下强。他会象对待亲兄弟一样对待每一位兄弟。
经他这么一说,几个大队长一合计,都愿意归顺温团长。几天以后,部队移防玄台殿。温学武和邓麟祥把他们整编为一个营,三大队长当了营长,一、二两个大队长分别当了副营长。营里还配了机要参谋,有电台等。政训主任邓麟祥和希成一同在沁师读过书。一次偶然的机会,邓麟祥和希成相遇了,邓麟祥惊讶的问:“听说你在93军干事,干吗沦落到此?”希成只好把这几年前前后后的经过对他讲了一番,说自己眼下没有去处,家里负担重,只能在李德光老师的手下讨口饭吃。当听说希成在队伍里当排长,邓麟祥不禁“哈哈”大笑,说:“他们真是会用人啊!小瞧你了。堂堂黄埔高材生,屈居一窝粗人之中,犹如璧隐荆山,不是有眼无珠才怪哩!”
邓麟祥回去就把希成的情况报给温团长,建议提拔希成做团里的军事教官。温团长听了说:“做什么教官嘛?干脆做团副得啦!让他主管训练好了。”
第二天,希成就被叫到团部,委以新任。并当场筹划搞一个军事训练班,由希成领衔操办。
几天以后,从各营抽调来的三十多名骨干分子作为第一批学员,齐聚王屋山深处的清虚宫,军事训练班正式开班了。温学武和邓麟祥亲自到场祝贺,口口声声称希成“来团副”,叫得希成一脸懵懂。
1943年的春天仍是一个大荒之年。自打希成从部队里回来,希成娘就说过,傻婶不能再住闺女家了,该由希成照看了。可希成又一头扎在团队里,哪有工夫照看。无奈,希成娘就把希成婶接回了家,由自己亲自照看。由于连续几年的干旱、草荒虫荒,导致农作物难以生长。家里吃的用的花的,什么也没了,能卖的也都卖光了。实在没办法,希成娘拆了棉被,把棉套弹了,纺成线,织成布,拿到城里换成粮食……村里少有人住,还不断有土匪骚扰。没奈何,希成媳妇就和娘家爹商量,带一家三口住到了泽峪娘家的后院里。可家里没粮食,总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不得不挖野菜充饥。希成即是在团队里干,也难有余存贴补家用。再者,驻在留养据点上的日伪军还经常来南山一带搜山,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已,希成决定辞去差事,带娘和妻子上山西逃荒去。
娘没了主意,说,要走,还得把你傻婶送回你妹子那儿,看她这样,也难折腾几天了。于是,希成就和媳妇俩用绳子绑了一个担架,抬着傻婶往椿树沟妹子家送。半路上,希成叫叫傻婶,没有声息,一看,傻婶没气了!这年月,饿死的、病死的多的去了,荒沟野岭尽是新坟,没啥希奇古怪的。希成连忙跑到妹子家,想把婶子的死告诉妹子,谁知,妹子一家已经在前几天出门逃荒去了!希成不得已,借了镢头、铁锹,就堰边把傻婶埋了。
娘们几个是逃到邵原时又折回来的。一路上,娘对逃荒的事只打退堂鼓。她想起了傻婶,说,死了就死在家里算了,省得死在他乡,连祖坟都难进。
回到了程村老家,希成娘打发儿媳回娘家,取回出嫁时娘家唯一陪送的嫁妆——一块核桃尼布料。说是拿回来了,拿到城里换点儿粮食。当天,儿媳回来时,却没有带回布料,说布料藏在窖里,不好取。第二天,娘又打发儿媳去取。晚上回来时,儿媳仍是两手空空。娘有点发怒了,说:“我知道是你娘舍不得那块布料。到啥时候了,人命管天啊!还要那好看的布料有啥用?你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糊涂到家了!去,明儿还得去,取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第三天晚时,希成媳妇真的没有回来。希成娘推算儿媳明儿该回来了,可次日午时,仍不见儿媳的踪影。就打发希成去老丈人家叫。哪知,两位老人说媳妇第三天根本没来!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骂希成娘厉害,说一旦寻不见闺女,那就是希成娘逼死的!”希成顾不得和两位老人理论,赶紧出门去了。
一个下午过去了,一整夜过去了,希成问遍了亲戚家,打听了所有过往的路人,还是一无所获。一大早,希成就出了门,顺着媳妇去娘家的路,盲没目的的继续寻找。终于,在王虎村一个井台上看到了媳妇穿过的一双绣花鞋。
希成赶紧跑到老丈人家,叫来几个人帮忙,把媳妇的尸体打捞上来。大灾之年,什么也顾不得讲究了,只能就地挖个坑把人先埋了算了。
草草掩埋过媳妇,希成带着娘又去了西山的团队。清虚宫的军训班一月一班,总共办了5班,培养了近200名骨干分子。这些骨干分子有的留在了团队里,有的充实到了当地保安队里,而大多数都被充实到了国军的正规部队里去了。不管是军校的、部队的、还是民团的经历,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希成效忠蒋家王朝的罪证,这也为他日后的不幸埋下了难以斩断的祸根。
1944年夏秋之际希成离开团队,带娘回到留养舅舅家暂住。此间,留养本村人李继红,因为和希成同在团队过干过,彼此了解情况,就和希成商量,俩人在李家祠堂办起留养小学。日本投降后,希成回到程村,和老锡先一起在“新式学堂”的基础上,开办了程村小学。从此和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
07
追求真理
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控制了包括东三省、内蒙在内的关外地区,千百万东北民众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1934年开始,日寇又将魔掌伸向了华北地区,企图将华北纳入伪满版图,进而吞并整个中国。然而,腐朽的国民党统治者居然寄希望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呵护与怜悯,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发动“反共华北自治运动”,眼睁睁的任凭侵略者霸占我国的大好河山!
那是一个写满屈辱、历尽磨难的年代。
1935年8月,十三岁的陈荣耀考入河南省南召县现代中学。开学没几天,中国大地上爆发了一场震惊中外的“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这一伟大抗日救亡运动迅速波及到全国各地。荣耀和老师同学走上街头,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反对华北自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 口号,声援全国各地的爱国学生运动。天很冷,凛冽的寒风肆意狂飚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但同学们似乎感觉不到冷,一声声口号都是发自心灵的呐喊,一场场讲演就像一堆堆燃烧的篝火。
这所由著名爱国学者张了且和共产党人袁宝嵩在原有基础上改建的“现代中学”,从一开始就注重接受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潮和社会改革理念,秘密传播马克思主义等进步学说。1937年,中共豫鄂陕边工委委员,中共南阳地委委员兼南召县委统战部部长袁宝华根据南召的实际情况,在现代中学成立了党的外围组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荣耀是最早加入这个组织的成员之一。
不久,在南召党组织的帮助下,著名爱国人士李益闻成立了一个通揽全县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的政权机构——南召县工作委员会并兼任主任,成员有共产党人、自治派骨干和接近自治派的实权人物。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和改革措施也通过这个机构得以实施,工作委员会成为实际上的我党领导下的“三三制”政权。因此,南召革命形势得到了迅猛发展。
自从参加了民先队之后,除了认真学习文化课外,荣耀还经常参加党组织的宣传教育活动。班主任老师党继酒经常给同学们开小会,给同学们讲解西方的社会改革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学说。并结合中国社会的实际,引导同学们逐步认识到社会改革的必然性和必要性。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中国大地上掀起一股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潮。荣耀和一批骨干分子,被组织派出去,他们走到街头,走到工厂,走到老百姓的家里,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激发民众奋起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斗志。在一次次的社会实践中,在对人民群众的宣传教育活动中,荣耀内心深处一股强烈的爱党爱国的激情在然烧。他在日记本上写道:“人们都说青年像早晨的太阳。而我,则希望自己成为黑夜的一把火。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如黑暗笼照的夜空,多么希望有一把火,撕破黑暗,照亮大地。”
为打破百年来华夏的黑暗与沉寂,为争取国家的独立和民族的解放,荣耀和师生们涌上街头,高呼 “日本人从中国滚出去”, “打倒卖国求荣的国民政府”,“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用他们的怒吼去唤醒民众!用他们的鲜血向旧世界抗争!
那天夜里,军警们跳过学校的围墙,抓走了党老师和李林、王玉碎、阎学究等三位同学。
第二天一大早,由共产党主导的南召县工作委员会得知这一情况,迅速展开救援。他们在同国民党县党部谈判无望的情况下,发动了全县中小学罢课。一时间,包括现代中学、板山中学,和几所小学在内的两千多名师生涌向县城大街,把国民党南召县党部围得水泄不通。另外,还有不少的工人、农民也加入了学生的救亡运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县党部只好释放了被捕师生。
一天夜里,同学李鸿业把荣耀约到学校操场后边的小树林里。在那里等候他的是党老师。党老师对荣耀说:“荣耀同学,根据你的一惯表现和我们对你长时间的考察,并报上级批准,同意你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对此,你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没有,没有……”荣耀似乎感到幸福来得太快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党老师说:“如果没有,我们两人就作为你的入党介绍人,从今以后,你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了!”就在这种场合下,对着星空,对着大地,荣耀宣誓加入了党组织。
荣耀的家其实是一个半耕半农的家庭。济源老家有十几亩田地。但荣耀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把心事放在种田上,而是很早就跟随同乡出外谋生,闯荡江湖,最终落脚南召县李青店镇,在镇上做杂货生意。到三十年代初,生意已经做得有模有样,在镇上算是首屈一指的生意大户。荣耀的两个哥哥脑子都不大灵活,父亲权衡再三,就没有把两个的学习放在心上,而对小儿子荣耀的学习却格外上心,一心指望着荣耀学业有成,光耀祖宗。可是,近年来,时局动荡不安,人心惶恐,荣耀的父亲内心深处同样惶惶不安起来。特别是看到荣耀成天介跟老师同学上大街游行、喊口号,打打杀杀的,学习上似乎没一点正形,心目中对荣耀光耀祖宗的那点心意就一步步失去了信心。他几次劝过荣耀,劝他早早退学算了,在家还能帮他进点货,学学做生意的门道,兴许将来用得上。在他心里,一直存在一个梦想,想着把生意做得再大一点,有了积蓄之后,把生意搬到洛阳,那儿离老家近,回家一趟很方便。可是,荣耀似乎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上,还是我行我素,继续在学校里瞎混,令他无可奈何。
1938年8月,荣耀在现代中学毕业了。经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魏时萍推荐,他和几个从现代中学毕业的同学考入南召县师资进修班,学期为一年。学习期间,魏时萍经常约见他们几个党员同学,让他们借实习的机会,到各校宣传党的抗日救国纲领,宣传改变中国命运的正确主张。1939年年底,荣耀被和同学王玉碎被分配到板山中学去教书。在那里,他俩相互照料相互支持,在老师和同学中秘密开展党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还利用教师的特殊身份,走家串户,宣传党的抗日救亡主张,并根据上级指示,在广大乡村发展和建立多个党的地下组织。
1941年春天,国军整编第110师,根据国民党军委会的统一部暑,进一步发动对我伏牛山红色根据地的围剿。红军遭到致命打击,被迫向川陕边转移。与此同时,国民党的地方武装配合正规军的清剿,向我党领导的抗日武装进行疯狂报复。一时间,南召的天空乌云密布,血雨腥风,党的组织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许多共产党员和爱国人士惨遭屠杀。
荣耀是接到组织通知后迅速转移的。回到李青店的家里,简要把情况给父亲说了一下,就连夜潜回了济源老家。
荣耀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带在他乡,家乡的印像对他来说实在太浅。而这时候的济源,正处在日寇铁蹄践踏之下。加上天灾人祸,村子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到外地逃难去了。一眼望去,蒿草遍地,满目苍痍。十九岁的他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登上城楼,他目光凝重,俯瞰四下:夫子庙后墙的几棵百年老槐被敌机炸弹撕裂,树干如虬龙怒吼;十字大街数十家店铺和老宅尽成废墟,残垣断壁之上瓦砾焦木零乱不堪;城门的顶端插着日本人的太阳旗,小鬼子在城门口不断地盘查着过往行人;城外荒芜的田间平添了许多新坟……
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日寇佐藤小队二十余名鬼子,还有王同玉手下的伪军,开着两辆汽车到程村去扫荡。之前,鬼子临出发前,总是先向程村方向打上几发炮弹。德临家的房顶就曾落过一发炮弹,幸好当时屋里没人,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西程村的郑茂才家的院子里落下一发炮弹,可怜一家四口人全被炸死。每遇这种情况,村上的人听到炮响,忙不迭带上行李,扶老携幼,拉扯着牲口,顺着沟壑往南岭躲藏起来。鬼子进村后,也只是抓些鸡,牵走百姓们没有带走的牲口而已。而这一次,鬼子却一反常态,没有一点儿声响就直接开进了村。一时间,村里像是炸开了锅,人声鼎沸,鸡犬齐鸣。
村东头贾铭家的院子里进来了两个鬼子。贾铭十五岁的儿子兰贵见到鬼子,翻身向墙外跳走,被一个鬼子赶上去,一把把他从墙上拉下来,用刺刀指着他的胸口,嘴里“喔哩喔啦”不知说些什么。贾铭见状,连忙给鬼子解劝道:“你们要的花姑娘的有,我带你们去。”两个鬼子听了,哈哈大笑着跟贾铭去了。贾铭领着小鬼子前后院转悠两圈,看见一只花公鸡,对鬼子说:“有嘛,花公鸡,这不就是?”装模作样的抓起那只鸡来。鬼子听了,哈哈大笑说:“你的,不明白,花姑娘的,不是花公鸡!”鬼子悻悻然走了,贾铭站在原地,装出一脸愕然的样子。
午后,村里人大多都跑出去了,只不过,这回,他们来不及带行李,带老人,也来不及牵牲口。
七八个女人被鬼子围到了瓦窑沟的三岔路口。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令她们在堰头边一字儿排开,勒令她们解开衣襟,脱掉裤子。在鬼子的淫威面前,女人们无可奈何,一个个就范了。鬼子们看着眼前被他们戏虐的场景,一个个发出淫荡的笑声。突然,一个女人朝着眼前的一个鬼子冲过去,用嘴死死咬住鬼子的手。她使的力气太大了,小鬼子怎么也甩不离,疼的“哇哇”大叫。身边的小鬼子,端起刺刀对她连刺数刀。女人们疯也似的扑向鬼子,尽管她们赤手空拳的抵抗,在鬼子刺刀面前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但她们还是鼓足了勇起,发起了内心深处的反抗!
鬼子这一次对东程村的袭扰,杀死3个人,奸污妇女十多人,烧毁房屋数十间,此外还牵走十多头牲口。荣耀家的房子也被鬼子一把火给烧了。荣耀无处藏身,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西程村的远门亲戚郑弥之登门来见,请他到他的队伍上干。荣耀知道郑弥之团队的情况,明着是为了抗击日寇组织起来的自卫团,其实见了日本人,屙比尿还稀。有时还帮助日本人欺负老百姓,说什么也不愿跟他干。郑弥之又介绍他到南岭上李泽溥队伍上干。说李泽溥的队伍是专门打鬼子的队伍。荣耀亲眼所见鬼子烧杀抢掠的情景,报仇心切,毅然跟他上了南岭。经他推荐,荣耀一到队伍里便当上了支队司务长。
这支队伍的全称叫第一战区第二十游击支队,支队下设三个大队,活动区域大体在黄河以北,济源南岭和孟县的部分区域。部队的成份很复杂,说白了就是一些油手好闲、地皮流氓、甚至一些打家劫舍的土匪组成的乌合之众。说是打鬼子,门都没有!就是凭编制向上锋要薪饷,实在要不来薪饷,吃喝上成了问题,就明着派粮派款,暗地里敲诈勒索老百姓。郑弥之的团队其实就是李泽溥的第二大队。他本打算在程村占“山”为王,因为赵永章作祟,一不愿被老百姓骂作汉奸,二不愿在鬼子和土匪之间受夹板气,所以才暗地里和李泽溥、赵永连沆瀣一气,做着背靠大树好盛凉的美梦。
1943年的初春,驻扎在济源县城的日军派出了今井、森田两个支队向南部扫荡。经过几天的周旋,鬼子终于咬住了李泽浦的游击支队。双方在黄河北岸的张漥村经过数小时的激烈交火,游击支队剩余人员被鬼子围困在一条峡长的山沟里,支队长李泽浦中弹身亡。二大队长郑弥之眼见大势已去,遂率残部向鬼子缴械投降。
08
误入歧途
张漥村战斗之后,郑弥之率残部投降了鬼子,奉命接受改编,然后仍旧回到程村,发誓效命皇军,永无二心。
然而,荣耀此刻的心情就像打翻的五味瓶。虽然,他已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给党组织联系了,但他心里坚信自己仍然是一名共产党员,抗日救国,解放劳苦大众终归是他追求的目标。然而,凭借一己之力,在郑弥之的手下,他能有什么作为呢?与其在此苟切偷生,充当日本人的走狗,还不如回南召,回到老师和同学们中间。
一天后半夜,荣耀不辞而别,偷偷溜出了郑弥之的营地,一路向南走去。
经过七八天的跋涉,荣耀站到了他爹的面前。爹惊恐万分地问他:“咋就不知会一声就回来了呢?快说说,在老家这一年多都是咋过的,有吃喝吗?家里的情况会好些吗?”见荣耀半天都吱不出声,爹心急火燎地继续问:“咋啦,你倒是说话呀!” 荣耀对爹说:“好啥哩,鬼子三天两头扫荡,整天跟人亡命奔逃。我跟李泽溥郑弥之干了,差一点死在小鬼子手里,不得已逃了出来。”
爹长叹一声:“嗨!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一样。你还不知道,你上回逃走时有多悬,你前脚走,国民党县党部的跟着就进了家……”接着,爹续续叨叨地把南召一年来所发生的情况讲给他听。
原来,自从1942年春季开始,国民党110师对我伏牛山根据地进行大规模围剿以来,共产党的组织和他领导的抗日武装,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敌人还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召惨案”,以共产党人的名义逮捕著名爱国人士李益闻。10月10日,敌人在云阳南河边将李益闻公开枪杀。同时被杀的还有共产党员南宫久、党继酒、王玉碎……敌人还破获了好几个共产党地下组织,逮捕了许多共产党员,公开和秘密除死的都有,还有许多现在还关在大牢里。
“幸亏你逃的早,不然,说不准就没你小命了!”爹说。
听爹说到党老师和王玉碎同学被杀的消息,荣耀心里“咯噔”一下。是啊,要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也会陷入魔爪,也会是敌人的刀下之鬼!
自从荣耀逃回老家之后,爹已经把原来卖杂货的生意打折了。购进两台织布机,由大儿子二儿子操心经营着,做起了织绸生意。尽管生意上有许多难事杂事,但最让他揪心的还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三儿子。虽然他不知道荣耀的真正身份,但他从荣耀说出的话里听得出来,特别是上次匆匆从家里逃走的举动,让他感觉到,儿子一定干着共产党的事,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爹生来胆小怕事,他不希望儿子提着脑袋跟共产党闹事。再说了,你闹啥哩?天下不合理的事情多着呐,是你几个共产党小毛贼能够管得了的吗?
“你既然又从老家来了,就安安生生在后院躲几天,千万要小心,不能出门,免得被人看见了。时间长了,也许这事会过去的,咱该干什么再干什么。”
“干什么?我总不能老呆在家里不出门,憋死!”荣耀说。
“憋死也得给我待在家里!我现在就给荥阳老鲁写信,看能不能在他那儿给你找点儿事做。”爹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荣耀在家里待着,静等荥阳来信。可是,十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一点儿消息。那天,荣耀背着爹悄悄溜出了后门,他想到街上转一转,到县城看一看,或者,到可靠的老乡家里了解点情况……哪料到,刚走到一条大街上,迎面撞上了国民党李青店区党部的书记王朝宗。王朝宗身后跟着三个随从,迎面拦在路前。荣耀倒回头看,身后早有三个家伙拦住退路。怨家路窄,荣耀想跑是不可能了,只得装着没事儿的样子迎过去。只见,王朝宗摘下眼镜,狡黠地说:“哟嗨,这不是前街陈掌柜的三公子荣耀吗?这一年多到哪儿去了,叫我们大家找得好苦啊!光你爹那儿我们就盯了好一阵儿。真是,山不转路转,找不见碰见,还是老地方,叫兄弟们撞见了。”没等荣耀答话,王朝宗给手下使个眼色:“还楞着干啥,快快有请,带荣耀兄弟到我办公室喝杯茶。”
由不得荣耀挣扎,一伙人把他架走了。
在区党部的办公室里,王朝宗装模作样地问:“认识不?”
“不认识!”
“不认识没关系。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本人王朝宗,是党国派来本地区管理治安的,说白了,是专门管理你们这些有极端思想且爱煽动闹事的人的!”
“你管你的,管我屁事?我又不是你说的煽动闹事的人。”
“是不是煽动闹事的人,你自己应当很清楚。当然了,我们也是很清楚的,不然,不会无缘无故把你请到这儿来。据我们了解,你是南召中学最早的一批民先队员之一,16岁就加入了共产党,年纪轻轻就是一个具有5年多党龄的老党员了,而且还是南召南区的负责人。我说的没错吧?”
“你说的我不明白。我一不是共产党员,二不是什么南区的负责人,也从来没有煽动过什么人闹过什么事!”
“大丈夫做事要敢作敢当。”
荣耀没支声。
王朝宗继续说:“好,我就再给你提个醒:1937年10月5日,你参加了中共南召现代中学的秘密小组会议,会上分配由你去联系城关小学的李一民老师,板山中学的杨鹤老师,第二天这些学校都参加了游行示威。1940年你在板山中学教书期间,秘密串联,发展多名中共秘密党员。”说到这儿,王朝宗故意停顿一下,接着说:“我们掌握了大量证据,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了,我们还是本着教育的目的,希望年轻人能悔过自新。这就需要你的理解和配合,免得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荣耀仍然给他打马虎眼:“我不是共产党员,不可能发展党员。至于参加游行,我不否认,你们抓了我们的老师和同学,难道还不许我们游行?我们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宣传爱国主张能有什么不对?”
王朝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荣耀啊,我原以为,归劝归劝就能打动你,因为在你之前,已经有几名共党要犯在我的劝导下,都回心转意了,并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交待了问题,悔过自新,成为新人。没料到,你是不吃敬酒吃罚酒的主儿。那么好吧,我把你交给县党部,看他们怎么样对待你,你自己体会好了!”
王朝宗悻悻然出去了,门外拥进几名凶神阿煞的汉子,七手八脚地把荣耀绑了个结实。李青店离县城也就几里路程,几个大汉徒步把荣耀送进了县党部的大院。
县党部书记罗剑秋,比起王朝宗更加阴险毒辣,没有给荣耀多说几句废话,直接就把他带进了刑讯室。荣耀被掉在了房梁上,离地二尺高。放眼四顾,审犯人的烙铁、水池、链子、夹棍、老虎凳……一应俱全,不禁令他毛骨悚然。他把眼睛闭上,试图掩饰心中的恐惧。随着罗剑秋的一个眼神,皮鞭便“噼呖啪啦”打在他的身上。他紧咬着牙关,坚持着,坚持着,直到昏死过去……
他一激灵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浑身已浸满了血迹。一个凶汉手里拿着刚烧红的烙铁,正打算给他上第二套刑具呢。这时的荣耀早已吓破了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真的是受不了了,还没等烙铁沾身,便失声喊了出来:“别来了!你们要我说什么?我说……我说……”
另一个汉子把烧红的一瓢铁渣撒到了地上,没好气的说:“真没劲,还没让你尝尝'走沙子’啥滋味呢,咋就软了呢?”
门口站着的罗剑秋阴冷地走过来,说:“哪来的骨气哟,就这点儿能耐还闹什么革命哟?早一点识相,不就免了这一顿皮肉之苦了吗?”
跟罗剑秋一块进来的王朝宗装出一脸可怜的神态说:“快,快,快把我们这位小兄弟放下来。嗨,年轻人都这样,稀里糊塗跟人瞎起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就想造出一片新天地来。到外面打听打听,偌大的伏牛山还有几个共产党小毛贼?”
荣耀被放下来了。换洗过后,就着敌人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纸墨笔砚,交待了他知道的一切。并且写下一份悔过书,声明永远脱离共产党。
县党部的人还特意把荣耀的父亲请到了县党部,由他具保,这才放荣耀出去。
荣耀前脚进门,他的悔过书跟着就贴在了李青店的大街上。荣耀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感流变全身,浑身木然,连腿都抬不起来了。
荣耀在家月余,始终也没有等到父亲说的老鲁的来信,倒是等来了现代中学时的老同学隋廷云的邀请。当年的隋廷云,曾经是右翼同学读书会的骨干分子,荣耀不屑与之结盟,而是选择了一条他认为光明的路。谁知命运如此捉弄人,这才几天自己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好在老同学不忌前嫌,竟三顾家门,邀他到他的学校去教书。此时的隋廷云,公开身份是城关小学的校长,其实还兼着国民党南召县党部的干事。
不久,新任国民党李青店党部书记高越找到学校来,说是受王朝宗的委托来找荣耀说事的,他说:“前任王书记很是欣赏你,认为你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将来或可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所以一定让我给你谈谈,务必请你即刻加入中国国民党,党国正是用人之际,许多工作还等着你去做呢。”经不住高越、隋廷云两个人的软硬兼施百般利诱,荣耀终于答应加入了国民党。
不久,经国民党南召县党部批准,荣耀被任命为李青店党部委员兼佐理员,同时,又调任他为民众学校的校长。身份转变很快使荣耀走出了郁闷的困境。他开始由被动变主动,一方面教书育人,一方面拉拢收卖社会闲杂,积极为党国培养人材,努力为党国效劳。此外,还协助高越除理大量公文。一段时间以来,李青店党部的上报材料大都出自他手。他的身份或许就是国民党南召县党部树起的一块金字招牌,不仅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政治上又是很吃得开的红人。或许正是有鉴于此,他在“感化不惑青年”方面更为得心应手,先后策动二十余名青年加入了国民党。极具讽刺意味的一件事是,当年曾经介绍他加入共产党的同学李鸿业,这时候,被他介绍加入了国民党。
事情总有正反两面。我们说荣耀走出了郁闷的困境,是说他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有了一个可以依赖的政治背景。他可以“迷途知反”,毫无顾忌的为党国卖命。但真正让他游刃有余的开展工作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在许多场合,他会遭到人们的强力诋毁,甚至于鄙视。许多他的老师、同学,以及之前认识的熟人,都对他视而不见。就连父亲以往生意上的伙计都对他白眼相加,弄得父亲脸上很没面子,甚至影响到了父亲的生意。最令他尴尬的一件事是,在一次民众集会上,他代表学校上台讲演,因号召说:“共军快要来了,大家要加强联防……”被愤怒的群众轰下台去。
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在充满五味杂陈的生活状态下,1947年冬天,荣耀迎来了南召解放。共产党很快建立了各级人民政权,接下的工作是对国民党残余势力的清算。不过,对余荣耀此类曾经与人民为敌,但没有血债,并且能积极主动坦白,交待罪行、罪证的犯罪分子,共产党并没有给其太大的处分,本着给出路的政策,对他们的罪行都给于了宽大处理。由于高越的潜逃,荣耀代表李青店党部向军管会移交完所有档案材料后,走进了解放军为他们组织的军大训练班。在训练班的日子里,荣耀认真学习党的宽大政策,积极交待自己由红变黑,对党和人民犯下严重罪行的犯罪事实,尽吐真言,力图洗心革面。
两个月后,荣耀如释重负地走出训练班。回想自己走过的道路,从开始参加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到经受不住严峻考验,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下屈膝投降,再由一个对人民犯下滔天罪行后,重新回到人民的怀抱。人生已然经历了三次重大转折。每次转折,时速之快,令荣耀措手不及,但每一次转折都在他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
前路茫茫,路在何方?尽管在训练班学习两个月,但荣耀似乎没有看到一个光明的前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还需要一步步探究。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需要躲躲藏藏了。荣耀就在家里帮助爹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杂活。1948年春节过后,爹第一次派他出差,带着4疋绸子到洛阳去买。由于缺泛经验,压手的货一月之后才得以脱手,除去食、宿、零花费外,所剩利润了了无几,初出茅庐就让他对做生意失去信心。恰好在洛阳街上碰上了现代中学时的同学刘铁华。刘介绍荣耀到汜水县师附中学去教书,荣耀欣然答应了。刚进学校一个月,1948年5月初,人民解放军兵逼汜水城下,国共两党的军队剑拔弩张,战斗即刻打响。荣耀坐在汜水师附的椅子上,屁股还没有暖热,就丢下学生直奔许昌他姐夫那儿了。姐夫是许昌宏丰烟行的管账先生,先是介绍荣耀到报社当缮写,但只有半个月,姐夫又推荐他到郑州烟帮当运货员。当他风尘仆仆赶到郑州时,烟帮却因故拒收徒工。正在为难之际,荣耀从街头小报上看到开封师管区干校招收学兵的启示。没有多想,就直奔开封去了。师管区干校,其实是国民党开封驻军68师为培训干部补充兵员所办的训练班。也许,此时的荣耀,在国共两党的前景面前还在举棋不定,也许,他天平的筹码还倾斜于国民党一边?他毅然报名在师管区干校当了名学兵。仅仅半个月,1948年6月17日人民解放军攻克汴京的战役打响了,学校随之解散。
荣耀几经周折历尽千辛万苦重新回到李青店的家里。父亲看他在织绸生意上帮不上忙,就又进些杂货,他想让荣耀把杂货生意打理起来,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他的心“安”下来。
荣耀真的把心安下来了吗?没有!1950年春天,荣耀抛下年迈的父母,带着妻子,毅然踏上了回家的路。他说,他不是做生意的料,情愿回家种地, 终其一生。事情果真如他所说吗?其实,人生的路还很长,还有许许多多的坎坷等待着他去接受新的考验!
09
三青书记
新式学堂的东邻,便是老锡先的家,算是赵家的一个大户人家。自从明朝初年,赵家的祖始爷从山西阳城迁徙程村以来,六百多年间,生生不息,到民国初年已是二十多辈人了。这一家算是其中一门中的一支。也许是守着家庙,更贴近祖爷的荫蔽,祖祖辈辈就显得人丁兴旺。更离奇的是,这一支一直在文化学业上显得出类拔粹:光秀才掐指头算有好几个,有贡生,有进士;有在县一级当过教谕的,还有在朝中当过御史的,至如今几个门楼上都还分别挂着“进士及弟”、“拔贡”、“文魁”等扁额,让本姓的外姓的,本村的外村的,羡慕不已。
到这一代时,叔伯兄弟十数个。分别起名潢、淮、波、汤、涛、温、泽、浩、泷、治、渭、润、源……人们夸赞说,有学问的人家给孩子起的名字都显得高雅大气。
现在,咱们单说说赵汤。
赵汤,字雪阳,1922年生。七岁在本村上私塾,1936年在县立高小毕业。报考沁阳中学未取,即随父亲到河南固始学做生意。未几日,父亲念其年令还小,将其送入固始北大街梓树巷的私塾学馆。在那里,跟张绍波先生读《论语》《孟子》,也学五经之中的部分章节。赵汤晚年回忆说,仅仅一年的时间里,他受传统文化影响至深,确立了他人生思想的文化根基。1937年,考入固始中学,但没多久,国军的败兵占据了学校,学校被迫解散。这时,日寇进犯,开封初中迁至商城。赵波赵汤兄弟俩一同进入开封初中读书。不久,又因战事吃紧,学校西迁镇平石佛寺。日寇加紧进犯豫西,学校又迁至内乡夏馆镇。1939年冬季在二年多颠簸中,赵汤终于读完了初三上期,考入了开封高中。
学校有个半公开组织,叫“社会科学读书会”,是学长——济源老乡党继新在校期间创办的。党继新离校后,社长由高年级同学叶向忠担任,也是济源人。一天,叶向忠找赵汤谈话,并送给他《大众哲学》《政治经济学概论》等书籍,因为有老乡的一层关系,说话很投机,赵汤欣然接受了叶向忠的邀请,加入了“社会科学读书会”。
三年的高中生涯,让赵汤难以忘记的,不仅仅是紧张的学习生活,还有饥饿难耐的折磨。更有甚者,还得经常躲避日寇飞机的轰炸。在夏馆狭长的山沟里,隐藏着开封初中,开封高中,开封女师三所中学。每当日机轰炸来临时,师生们就不得不躲在窑洞里、树林里,吓得不知所措。日寇的轰炸就是要给国民政府造成足够的压力和更大的负担,促成国民政府放弃抵抗,走“中日友好同盟”的道路。
更让赵汤不能忘怀的还有一件事。1943年元旦,学校借口军训检阅,把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场上。随后,反动军警包围师生,从中将公民老师马子仁,数学老师杜孟模以及十数名学生逮捕。而他们全都是“社会科学读书会”的骨干成员。这起由国民党内乡县党部勾结学校某些政客策划的恐怖事件,无疑在全体师生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一时间,“夏馆三校”全都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赵汤和许多同学一样,心里充满了恐惧。第一次感觉到国民党、国民政府、军警势力的强大;感觉到所谓读书社,乃至于共产党,其实力不抵一击!他还是名学生,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甚少,整天在学校公开听到只是说,国民党正在抵抗日本人,而共产党只会给政府找麻烦、闹独立,是国家兴亡的祸根!教导主任李子平还经常在学生集会上给大家上课,他说,中国的现状只是大贫、小贫之分,不存在阶级斗争。说,共产主义根本不适合中国的国情,三民主义才是救国救民的真理。还说,整个国家只能有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任何其他人和其他政党鼓吹的什么主义,或者建立的武装割据势力,都是危害国家,祸国殃民,都必坚决剿灭,彻底铲除!
与此同时,国民党还在“夏馆三校”组建了三青团联合总部,总部就设在开封女师的校区内。不久,赵汤在同学金德镰的介绍下加入了三青团。
1943年暑期来临的时候,赵汤在开封高中毕业了。毕业之后,很多同学选择了去重庆、昆明报考国立明牌大学,而赵汤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到西安去求学。一则,西安离家近些,二则,西安有不少的老乡,万一有什么不便时,或许能找老乡帮帮忙。
同去的还有好几位同学。参加完高考之后,离发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各自投亲靠友去了。而赵汤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能在大街上当流浪汉。饥了啃几口干粮,或是到饭店给人家干会儿活,挣人家一口半碗;困了就着马路台阶睡会儿。在举目无亲米珠薪桂的西安市面上,赵汤饱尝了饥饿的折磨。几天后,终于打听到石板沟老乡李继兴的居处,便盲然前去求助。李兄和他一起去求助玉驾同乡张森。而张森其实也是来参加高考,暂时居住在他姐夫——西安警察局第六分局局长杜振庭那儿。既是同乡,又是一同求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张森同学也深知在外求学的不易,就当面打了保票。奈不住他在姐夫面前几句慷慨陈辞,姐夫也就欣然答应了。有了住处固然是好事,但你不能把一张嘴也寄放人家锅灶之上吧?还得想办法顾嘴。杜局长介绍他去报社当缮写,可人家嫌他字不够工整,婉言谢绝;到西大街粮行干杂役,人家嫌他身弱体差,不预录用;没奈何又到饭馆给人涮盘子、洗碗、劈柴、烧火。
一直到11月月底,先一年在西北农学院读书的老乡席葆贞找到了赵汤,把一张西北农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递到他手上。原来,录取榜示几天前就贴出去了,却迟迟不见赵汤来领通知书。恰好被席知道了,才费时费力找到了他。在席同学的帮助下,赵汤顺利进入位于武功县杨凌镇的西北农学院。并领到了贷金券,生活还算能够维持。虽说生活可以维持,但手头难有半点零余。半年以后,因为身体多病,遂产生厌学情绪。1944年暑假,赵汤到花纱布管制局应聘,录取后被分到三原办事处当一名办事员。原没打算长干,但干后觉得还不错,不仅能吃得饱,一月还能挣三袋面粉的钱,更暖心的是,站长让赵汤管账,做杂役,活不重。这样,赵汤干脆办了休学,这一干竟干了一 年之久。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之后,赵汤才回到学校复读。
刚复学几日,一个星期天,席葆贞领赵汤走进西大街学习巷13号——济源老乡的一个铺面里,在这里,赵汤见到了好几个在西安做事或干生意的“大人物”。主持人手上拿着的一个黑皮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130多位在全国各地的济源老乡的名字。最有名的莫过于西程村的郑立温郑立良兄弟及赵村的郭秉璋,听说他们都是上海的大商人;还有苗店人郑鸣皋,当时是豫鲁监察使署的官员;郭庄人席葆真,当时是河南日报社的一名记者;郭路人米家贵,是西安南大街宏大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他们意欲成立一个叫作济源同乡联谊会的组织。说是世道荒淡,大家成立这么个组织,方便联系,有事可以相互照应。与会的人在郑鸣皋主持下,焚香磕头,拜过刘关张,还交了会费。
这时候的赵汤,是二年级的复读生。有过给所谓社会明流接触的经历,自然多了交际方面的经验。加之,他给三年级的大部分学生保持着很好的联系,因而,不但在本年级,而且在全校学生中都有很高的威望。
1946年初,围绕东北接收问题,国、共、苏三方在东北展开暗斗。1月14日,国民政府东北行营派遣张莘夫一行前往抚顺接收煤矿。受到中共方面强力抵制,苏方也不对接收工作予以配合。16日晚,张莘夫一行只得乘坐专列撤离抚顺,返回沈阳。列车行至李石寨车站,由于铁路阻碍而被迫停车。此时,多名武装人员闯入张莘夫一行所在的车厢内,持枪将接收人员押至车站附近,全部杀害。
张莘夫一行究竟为何人所害?行凶者属于哪派势力?三方各执一词,真相难明。就在这种状态下,全国各地暴发了以右翼青年为主流的大游行,矛头直指中共和苏共方面。
在西安,同样爆发了针对中共苏共的大游行,参加游行的学生主要来自西北农学院、西北工学院和西北大学 。其直接组织者就是各校的右翼学生组织,而赵汤就是西农学院的组织者之一。
在西农学院里,各种地域性、学术性组织比比皆是。赵汤算是这些组织的积极倡导者、组织者、领导者之一。仅他亲自发起和领导的组织就有:1、豫农学会(河南同乡会);2、豫北同乡会(温、孟、沁、济、博约10人);3、开封高中校友会;4、农业经济学会;5、胜利灶(因河南籍与陕西籍斗争胜利所成立的,故起名胜利灶);6、读书会等等。
1947年5月,前任西农学院三青团书记靖钦恕(河南人)即将毕业时,原拟让畜牧系的安师斌或是胡新民接任书记的。因为,这两位同学都曾被派往庐山,参加过三青团总部的训练,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但,河南帮的学生却把这个职务当成了权力的象征,不愿让大权旁落,遂发起了抵制活动。最终,全体三青团员以投票的方式,选举赵汤为西农三青团新一届书记长。
就在赵汤接任西农三青团书记的同时,西农学院的进步学生组织“亢丁会”,正在积极酝酿、策划、声援全国反饥饿、反内战、争民主、争自由的爱国学生运动。上任伊始,赵汤接受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组织三青团的基本骨干,反制进步学生开展的一切活动。在西农三青团干部参加的新旧书记交接会上,原任书记靖钦恕在会上讲,“共产党是要把青年学生当成第二条战线的,我们要有足够的勇气挫败共产党的阴谋。在我们学校,共产党的爪牙活动的尤其猖獗,听说他们还私藏武器,随时准备暴动。不过,我们也用不着害怕,我们给他们准备了两筐美国手雷,必要时也够他们喝一壶的!”靖钦恕拿出了一份他亲手抄写的 “亢丁会”骨干份子名单,共十八人。要求三青团成员对他们实行更加严密的跟踪监视,一但发现有异常活动,要立即报告。会上布置了对外宣传要点,并提出了应当注意的其它事项。
会后,赵汤逐一安排落实会议内容。除了布置人员对“亢丁会”成员实施监视外,别出心裁的开展各类宣传活动。他创造性的办“三报”,即在全校区强占黑板,办好“青年墙报”;用油印出版“风云报”,向社会广泛散发;把《中央日报》即其他报刊的反动文章剪裁下来,加了编者按,贴在一起办所谓的“剪报”。
1947年春天,根据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要求,所有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都要重新登记。西农三青团支部按照上级要求,一一进行筛查,重新登记并建档立案。教师队伍中的绝大多数,包括校长都是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学生中的大多数也参加了三青团。他们还绞尽脑汁孤立和打击进步青年“亢丁会”的成员,甚至把其主要成员胡琛、胡坚、马振、王子真、柴敬荣、张醒华、胡启德等人的名单公布于众,对他们极尽污蔑之能事。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曾被国民党西安警察局以“宣传赤化”为名刑拘过,甚至迫害至死。“在西农,以三青团为代表的国民党的政治实力一度占着上风,比之于西工大和西大有过之而无不极。但是,正义的力量终久是不可战胜的。西农'亢丁会’ 的重要成员,后来都参加了对国民党的最后一战,有的还成为西安军管会的成员,为全国的解放和新中国的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赵汤后来回忆说。
1948年7、8月间,正置赵汤完成在西安农大的学业,准备毕业之际,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兵锋所向,剑指西安、武功、咸阳之时。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自知江河日下,形势不可逆转,一方面紧急部署 撤退事宜,一方面还要极力宣传,为行将灭亡的蒋家王朝撑腰打气。在西农学院里,赵汤根据上级指示,尽快部署消毁罪证的工作,并亲自对档案材料逐一清理。这些材料包括西农三青团名单;沈崇事件、张辛夫事件宣传要点;“亢丁会”主要成员秘密材料;一沓子《中央日报》和《青年导报》以及三年来的会议记录和工作计划等等。在他的指挥下,几个人将所有的材料抬到操场上,一把火烧个精光。
赵汤在操场上站了很久很久,看着一堆青灰渐渐冷却,被西来的晚风一撮撮吹向天空,漂向远方,他的心也在渐渐变得冰凉。是啊,这里有很多他接手西农三青团书记以来所做的努力!就这么付之一炬,为什么?他不知道从一开始他为什么热衷于搞这些无用的东西,他不知道他孝忠的党国命运的前途如此的黯淡!做为青年学子,他不可能不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忧,但此时此刻,他更为担忧的还是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想过,在西安举目无亲,要想找一份合适是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了,很想回家看看爹娘,可他现在身无分文,想要搞到一张车票都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
他就要走出西农大门了,今后还会做些什么?内心深处一片晃惚。
10
逃亡路上
正在赵汤为前途命运一筹莫展时候,1948年7月间,三青团陕西省总部干事长杨尔瑛派他的秘书魏经邦来到了西农。他在毕业班同学集会上给大家说,“胡宗南长官请同学们不要灰心丧气,党国的大部分江山还牢牢掌握在国军手里。他手下四十万精锐之师就驻扎在陕中晋南,以西安为防御重心,以泾、渭河和秦岭为依托,构成坚不可摧的钢铁防线。有他在,共军就不可能踏进西安半步!”他还说,“胡长官得知这一届同学将要毕业的消息后,很是关心,说要在三校(西北大学、西北工大、西北农大)招收一批学员,经过短期培训,结业后分配到地方各行政部门工作。” 听了他的讲话,同学们就如同打了一针兴奋剂,一个个欣喜狂热,欢呼雀跃。赵汤知道魏经邦是新生活运动促进会的负责人,对于他的话,当然也是很相信的了。于是当场就报了名。
西北大学和西北农大分别报名有二十几个,而西北工大却没有一人报名。两校报名学生如约走进西安“新生活运动促进会”的会场内,聆听三青团陕西总干事长杨尔瑛做有关时局的报告。杨尔瑛在报告中,仍然强调国民政府光明的政治前途,吹虚说国军仍有四百万装备精良的部队正整装待发,准备更大的反攻,必定在不远的将来夺取已经失陷的土地,并能干净彻底的铲出赤祸!还说,国民政府是全国人民的靠山,是大家最可信赖的政府,大家要有足够的信心!
会后,所有报名学生乘两辆汽车,开进南郊翠花山杜公祠——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五训练处。军需官送来一大堆军装,要求学生们换上军装。这时候,同学们方才明白,大家是被骗来当兵的!一时舆论哗然,同学们分分指责陪同来的绥署官员,要求他们给个说法。但这些官员一个个含乎其辞,推诿扯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最后,达成妥协,两校各派一名代表,由训练处派车将他们送下山去,和绥靖公署作进一步交涉。这样,西农代表赵汤和西大的一名学生代表胡琛去了西安。他们见到了杨尔瑛,杨尔瑛仍然用先前的话搪塞他们,说培训包括政训军训两个内容,哪方面都不能少!一天以后,他俩无功而返。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绝大多数同学和赵汤一样,身无分文,要想走出翠花山,谈何容易!有几个同学坚持走了,或许,他们身上还有点儿零钱。但,绝大多数同学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他们想到,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要解决吃饭问题!至于政治前途、工作安排,那是次要问题。或许,他们对杨尔瑛的话还心存侥幸。
他们近四十名同学编为一个排,隶属当地驻军的第四营序列。完全按照部队的一套管理办法来管理,出操、队列训练、射击训练……有专职政工干部,也有从外面请来的教授给他们讲政治。一个月后,不再进行军事训练了,接下来是专职政工训练。全体移驻到西北工学院西安分院的后院。南墙开了个门,直通绥靖公署的院内。在这里接受训练的人员除了陆军第五训练处的原有人员外,多了十多名来自胡宗南部队的基层干部。政工训练班的主任是绥靖公署政训处长张景湖,副主任是政训处专员,第一战区《战斗日报》的总编黄波。每天都有绥靖公署政训处派人来讲课,讲的内容也是循序渐进的,开始讲连队政治工作的意义、再讲连队政治工作的程序,还讲连队政治工作应当注意的事项。黄波还专门给学员们讲“中国革命之问题”,讲“当今中国青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本来,赵汤对黄教授的讲课方法和讲课内容已经是“很感兴趣”了,哪知,黄教授私下找到赵汤,告诉赵汤,他是济源勳掌村的。他勉励赵汤要好好学习,必定大有作为。有了老乡长官的私下关照,赵汤对学习就更加上心了。一个月后,政训班结束,赵汤果然不负众望,在结业典礼上,他和另外四名同学被授于“学习标兵”,每人奖励一套《孙中山文集》。
政训班结束后,大部分同学被分配到了胡宗南基层部队去了。赵汤和少数几个同学被留在了政训处政工大队当上尉队员,不久又被调往翠花山“军政干部训练大队”当干事。
这个训练大队受训的大部分成员,主要来自基层的干部,也有的是曾经被共军俘虏过又回到国军部队的干部。人员多,成份复杂,一个大队下面分出三个中队。领导成员仍然是绥靖公署政训处长张景湖带来的老家底,也有来自部队的领导干部,譬如大队长王应尊,曾经担任过某师师长,也曾经在战场上被共军俘虏过。所有中队长和中队指导员都是由政训处干事兼任。赵汤在大队政工组当干事。主要工作是根据政工组长的安排向中队布置工作,填写学员的基本情况、做好课程安排、汇综学员的讨论学习情况、整理学员自传等等。其最主要的一项工作,是针对学员学习讨论中的提出的“谬论”,再根据教员提出的观点,写成指导性的意见,加以纠正。有时还把这种指导性的意见用油墨印成小报,便于学员进一步讨论学习。在仅有的三个月训练期间,赵汤还别出心裁地办过三期《墙报专栏》。可谓是用心之至,忠心之至。
1949年2月,根据绥靖公署的派遣,由赵汤和政训处一名副科长一道,到陕西乾县某驻军士兵中招募一批新学员。基本任务是办短训班,要求用最快的时速为部队基层培养一批训练有素的骨干分子。训练班开在凤翔县王曲黄埔七分校,其政教人员仍然是原班人马,教育内容主要还是“连队政治工作”。也从外面聘请教员来讲所谓人生观价值观,还有从国军第一军中请来教员,讲解第一军政治工作经验。在这里,赵汤的主要职责仍然是翠花山训练班的一样。只不过不再要求士官们写什么自传了。
当赵汤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国民党军队培养人材的时候,中国大地上由国共两党上演的逐角戏已经经过了由最初的序幕,逐步走过了高潮。1949年4月下旬,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渡过长江,相继解放了南京、上海;在此之前,第一野战军和和晋冀鲁豫野战军先后解放了石家庄、太原等大城市,正在向西北广大地区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盘踞西北的胡宗南急令其一线兵力自同官(今铜川)、蒲城、龙阳镇、羌白镇等地后撤至三原、泾阳、咸阳、高陵、临潼一线,跨泾、渭两河构成保守西安的弧形防御态势,并有保存实力、经由汉中逃往四川的预谋。5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各军已进抵口头镇、石桥镇、三原、永乐店、高陵一线,并于17日发起陕中战役,除以主力迅速西进咸阳以西地区追歼逃窜的胡军主力外,命令第六军相机攻占西安。  5月20 日,古城西安正式获得解放。
到此时,赵汤仍然没有摆脱国民党的政治羁绊,仍然没有从国军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的事实中醒悟过来。因为他陷的太深了。从中学到大学,他接受的教育都是所谓的正统教育。什么“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什么“当今中国只有小贫大贫之分,不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他甚至相信开封高中教导主任李子平讲的孔孟关于“王道和霸道”的学说,认为国民党正在“用仁爱的王道”把社会引向正统,而共产党一但得天下,必然“用蛮横的霸道”对待人民。他相信,国民党当下军事上的挫败,只是一时失利,但天下终归是国民政府的天下!
就在西安解放的前一个月,绥靖公署政工处还在尽其所能的为胡宗南部队训练基层骨干。地点在汉中青年中学。这一期训练的人员一次性扩大到700人,规模之大,创国军有史以来军政短训班的先例。在这里,赵汤是少校政工干事,虽说还干着老本行,但因为规模庞大,事务烦杂,直接听命他的调遣的人员就有五、六个上尉干事。在此期间,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外,赵汤还曾为《战斗报》写过几篇稿子,为汉中《反赤化宣传周刊》写过一篇稿子,题目是《高举起反赤色帝国主义的大旗》。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政治环境内,赵汤自认为自己对于蒋家王朝的赤胆忠心是无以类比了。孰不知,在主义和信仰面前,在糊涂和愚昧面前总还有前行者!从太原一路撤过来的某中学的一位老师,带着他的几位学生,他的铁杆追随者们,到达汉中,顾不得一路饥餐露宿鞍马劳顿,围坐在赵汤周围恳请约稿。因为他们虽在逃亡,可还在办着名为《波涛》的小报。这情景岂能不让赵汤从内心深处感慨?感慨之余,赵汤不但令人安排给同学们吃住,还连夜加班给他们写一篇题目为《成功与失败》的稿子。这一期训练班于1949年7月结束。为巩固政治工作的成果,在上锋的安排下,以赵汤为主,以国军第一军政治工作经验为载体,几个人加班加点搞出一份《军队政治工作汇编》。可他们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丝毫也没有为国军的败逃起到一丁点儿作用。
从5月西安解放至11月,短暂的修整期里,第一战区的高级将领们,满以为共军有碍于国军精锐之师屯兵秦岭,不敢轻举妄动。孰不知,是毛泽东给他们耍了一个天大的阳谋。待解放军二野四野千里大迂廻,基本形成对胡匪战略包围的态势时,胡宗南才大吃一惊,连忙布署向川康黔撤退。11月中旬,在大军撤退数日后,上锋给驻在汉中的政训处政训大队的所有队员每人发了一支卡宾枪,全体坐卡车向成都方向撤退。
60余人乘3辆卡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前有重兵堵截,后有铁军追击。行至遂宁县金家岭地段时,遭到共产党游击队的突然袭击。两辆卡车被炸坏,死伤10余人。政训处长张景湖把剩余队员交给上尉科长陈述,让他们到绵阳修整后,再往成都进发。自己带着赵汤等10余人连夜向成都逃去。
赵汤满以为到成都就会停下来,哪里想到,在成都吃过便饭就急匆匆出发了。张景湖告诉他,他的家眷和集团军师职以上的干部家眷十多天前就被送往乐山了。看来成都是保不住了,还得撤。再撤就撤到云南边界了,胡长官对战局有过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撤向缅甸!
缅甸!那不是就出国了吗?赵汤此时心里才更加发慌。他还年轻,家里还有父母,他不想一走了之,从此与父母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
好在车到眉山时,从乐山过来的人告诉他们,乐山北面的公路已被共军切断。进乐山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张景湖因为急切与家眷汇合,仍坚持去乐山。就和他的勤务兵换成便装,继续往乐山去了。而赵汤等几个人则坚决不愿再走,搭伴回成都去了。
“那时候,上锋对于前线的消息总是封锁得很严,报喜不报忧”,赵汤后来回忆说。
尽管国民党高层对基层采取封锁消息的做法,但做为赵汤所在的军政训练班,不可能对前线的战况一点都不了解。他只是不甘心,不死心,不愿意看到国民政府的灭亡。哪怕是百万解放大军渡江,哪怕是新中国建国庆典的礼炮在天空中炸响,他仍然幻想,国共两党在江南还会有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角逐。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只有到了这里,他们从成都出发继续逃亡的途中,听到成都外围的道路已经被解放军完全切断,成都很快就会被解放军拿下!他才彻底的绝忘了。
一伙人到成都后就各逃方便去了。赵汤在东郊春及农场找到了西农同学胡新民,暂却住在胡同学那里。1949年的年底,人民解放军几乎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进驻成都。人民欢声雷动,用特有的喜悦庆贺成都解放。而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们正以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这难熬的日子。几天以后,赵汤在成都街上偶遇原政工处的上尉科员张克铭、李雪舟。他们告诉他,伪西安绥靖公署副主任裴昌辉已经通电起义,号召原绥靖公署人员到军管会进行登记,向人民政府缴械投降,认真坦白,接受改造,争取宽大处理。几个人商量过后,都各自回到住地,取出了枪械,一同到军管会交了枪,做了登记。
接下来,赵汤被编进解放军官教导第二团,在这里,他见到了过去在政训处一同谋事的原政工处上校专员刘庸生,主任秘书方本裕,第三科科长张荫桥,还意外的碰见了济源老乡周观书、史化民、王行沛,彼此都是老熟人,说话到是很随便,但各人心里都在念着自己的“小九九”,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先是在华阳女中,后又转移至新都乡下,再后来转移至德阳,经过半年多的学习之后,换来一张结业证书。1950年秋天,成都军事管制委员会将所有参加学习的敌伪人员,除少数较高职务之外,其余下级军官全部资遣回乡。勒令他们回到故乡,继续接受当地人民政府的监督,通过长期学习和改造,成为人民的一员。
拿到了遣返回家的路费,踏上了回家的路,赵汤的心里如释重负,庆幸终于摆脱了国民党的政治羁绊,可以回归故土,回到父母身边。从此将躬耕稼穑,为人子,为人父,了却残生。
赵汤真的能如愿以偿吗?他的政治前途真的就那么黯淡吗?且待后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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