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 | 刘淑丽:那些无悔而荣幸的日子——写在《文史知识》创刊四十周年之际

编辑部同人约请写一篇《文史知识》的回忆文章,近乡情怯。自己在《文史知识》工作的十六年(2002—2018),恰是她从二十一岁的青年走向三十七岁的壮年。偶有幻觉,好像陪伴一个孩子,走过了她从出生到十六岁的美好年华。回顾过往,怎能不心绪繁乱?有关《文史知识》2011年以前的回忆,已写在《无言的约定》(《〈文史知识〉三十年》,中华书局,2012)里了,现仅就2012年至2018年之间的事,不揣谫陋,暂记一二。
一 文化关注舆论倡导
《文史知识》是一本普及刊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创刊人杨牧之先生的带领下,最多时候,每期发行超过二十万册,达到了《文史知识》发行史上不可企及的高度。一本普通刊物为何如此吸引大众?除了八十年代的生态环境,我想也与其文化关注与舆论倡导分不开。尤其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人们文化水平普遍提高,单纯介绍知识性内容已不能满足读者需求,因此“特别关注”栏目应运而生,我们的一些现实关注、文化思考、人文诉求,都是通过它实现的。
2014年被定为“中印友好交流年”,此前听王邦维老师谈到2014年中印双方要在这方面做大量工作,因此邀请王邦维老师做栏目主持人,于2013年第11期做了“和谐与沟通——中印文化交流”专题,为交流年的到来预热。2014年6月,中国大运河项目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于是在第12期,邀请陈桥驿、邹逸麟、徐吉军、李志庭诸位专家做了中国大运河的特别关注,从运河治理的功过得失、南宋都城临安的生命线等方面来展现大运河的历史作用与趣闻逸事。这些都是我们在办刊宗旨下关怀现实的尝试。诸如此类的专题还有《新青年》创刊100周年(2015年第9期),故宫九十秋(2015年第10期),莫高窟开凿1650年(2016年第11期),李时珍《本草纲目》与中国药学(2018年第7期)等。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文史知识》虽然是普及刊物,我们的文章风格是如徐公持先生提出的“文史知识体”,即至少要做到文从字顺、文气清通、深入浅出、雅俗共赏,但是其深层的学术性、学科前沿性以及学术积淀却是十分需要且必要的,这就需要编辑本身有良好的学术背景,对某一(些)领域较为熟悉,脑袋中经常有问题意识,能抓住问题,就此请教方家并展现给读者,否则很难体现我们的编辑策划思想。
《文史知识》2015年第9期、第10期封面
除了一些关节点,也有对大众热议话题的回应。海昏侯墓发现之后,邀请信立祥、黎虎二位专家做“重说刘贺——还原真实的海昏侯”专题(2016年第8期);燕然山铭发现之后,邀请发现者齐木德道尔吉、高建国和学者王子今等做了“勒石燕然与《封燕然山铭》摩崖之发现”专题(2017年第12期),在社会上和学界反响热烈。
除了外界的触发,作为办刊人,应该始终有自己的探索与追求,有些话题无关焦点、热点与节点,却是我们应该追问和强调、提倡的。比如工匠精神。到底什么是工匠精神,它过时了吗,各行各业需要怎样的工匠精神,这是非常值得探讨的,因此做了“业贵专精——'工匠精神’及其传承”专题(2016年第9期),约请中国艺术研究院苑利老师撰写《为什么需要“工匠精神”》、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魏明孔老师撰写《精益求精 创新传承——中国古代的工匠精神》、敦煌研究院王旭东院长谈《孜孜大漠 精琢匠心——七十馀载用心守护敦煌宝藏》、故宫博物院殷安妮老师谈《丝缕针黹细,工匠薪火传——当代刺绣技艺体现的工匠精神》,有理论追问,有实践经验。
由于“特别关注”栏目是从所需主题出发约请专家撰写,许多作者是按图索骥第一次接触,因此也有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一次约请甘肃学院的一位老师写文章,由于没有这位老师的联系方式,就将电话打到了学院办公室,办公室人员不仅不给联系方式,还说:“我们最近接到010的诈骗电话很多,谁敢保证你就不是呢?”最后只好留下自己的电话,静待作者“愿者上钩”。
二 传统栏目催发新枝
《文史知识》四十年,栏目众多,一些品牌栏目(如“诗文欣赏”“人物春秋”等)美誉度很高。因此,传统栏目如何避免审美疲劳,给读者带来持续新鲜的审美体验,是需要不断琢磨的。
比如“诗文欣赏”栏目,诗词鉴赏文章较多,对古代散文的鉴赏却较少,2014年,策划了“最美唐宋散文”子栏目,鉴赏文字后附录原文,其实就是对中国古代散文的普及和强化。“小说丛谈”栏目自2004年设立以来,带动了小说鉴赏的繁荣,2015年周先慎先生的说《聊斋》系列等,颇受欢迎。周先生为文非常严谨,他的文章,我们很少能改动,在审校的时候忘了编辑身份而充满阅读快感。类似这种很难让编辑有错可改的,还有书局前辈程毅中先生的文字,誊在信纸上,字迹娟秀,工整洁净,俨然硬笔书法作品。
“人物春秋”栏目历来颇受欢迎,近些年却好文不足。2014年,正在责编“编委文丛”中陈来老师的《山高水长集》,校样往返中,几次拜访陈来老师,请陈老师帮忙拟定“中国古近代思想家”系列文章的传主与作者人选,这一系列思想家从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到清代戴震,为期约两年,系统梳理、介绍中国古、近代杰出思想家,感受其人格魅力,挖掘其人生智慧,从其思想精华中汲取营养,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给当代人以启迪和参照。作者方面,有了陈老师的推荐,约稿自然顺利,文章亦精彩。后来,陈来老师在孟子研究院细讲《孟子·梁惠王》的讲稿经尹涛总协调,授权我们刊发,就有了“经典释文”栏目共十一期的连载。陈老师尽管教学科研繁忙,但对我们每次的请求,总是没有客套,直接进入问题实质,这也正如他的为人与为文,得中国哲学之真谛,真淳干练,不做过多修饰。
2015年《文史知识》编委会暨编委文丛(第一辑)出版座谈会现场
那应该是2002年,刚入职不久,有一天,刘跃进老师来到二楼大厅编辑部,好像刚站定,还未落座,胡友鸣主任就招手:“刘淑丽过来,给你介绍一下。”从此,有幸认识了刘老师。这么多年来经常叨扰,刘老师没少支持。他重视文学研究中文献资料的挖掘和梳理。早在2004年,一次去文学所拜访刘老师,他说正在做汉代地域文献的研究整理,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说:“两年了,我才从这些材料中勉强抬起头来。”后来,刘老师又组织大型项目《文选》旧注的辑存整理工作,结合研究,他为本刊撰写了“《文选》中的文学批评史料”系列文章(2016)。南北朝文学研究中,南朝文学受到更多关注,研究成果也相对多一些,北朝文学研究就显得冷清许多,对于《文史知识》,这些内容的介绍显然必要,近期刘老师“中古北方文学文献叙说”系列文章(2020.11—)就是弥补这一薄弱环节的。
2016年12月5日致电刘老师,想请他帮忙组织一场与文学所专家的座谈会,本以为会有困难,没想到刘老师欣然应允,并且在繁密的日程中挤出周二上午,商定了讨论范围为“文本细读与文学研究的推进”,并且让我和古代室负责人李芳老师对接。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座谈会如期在文学所会议室举行,这是记忆中最高效的一次座谈会。刘老师主持,文学所三十多位老师参加,讨论热烈,许多话题深受启发,会后还组了一批稿子。刘老师的主题发言整理成了《回归经典,细读文本——文本细读与文学研究推进》刊发(2017年第2期),对我们真是实打实的支持。像这样的救火队似的作者团队,还有北大中文系刘勇强、李鹏飞等老师,人大黄朴民等老师,中国艺术研究院王馗等老师,2015—2017年,在编辑部在与北大、人大、艺术研究院上述老师的座谈中,他们都提了很好的意见,并且结识新知,补充了作者队伍,也组到了不错的稿子。
编辑事虽小,但是一些栏目的策划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填补一些空白,或者在某些薄弱领域多做一份助力,“推动”这方面的研究。以上子栏目的设立及系列文章的刊发,就起到了这方面的作用。
三 涵养文源书刊互动
《文史知识》不仅受读者关注,也常是其他出版社编辑策划图书选题的灵感来源,类似资源流失不少。鉴于此,近年来的连载文章,主张反响不错就签下图书合同,避免稿源再度流失。像王邦维老师的《丝路朝圣——玄奘与〈大唐西域记〉故事》一书,最初是在本刊“交流与比较”栏目刊发的二十六篇连载(2014—2016),其中一些文章刊发时,已经有《文史知识》公众号,每次公众号推送都会有很高的点击率,澎湃新闻编辑转发的文章中,王老师的这组文章占比最高。后因调动没能跟到最后出版,愧欠了王老师许多。在策划选题时,常和同事们说,我们的作者都是一流的,他们的稿子是许多出版社约都约不来的,我们在组稿时,脑中多往远了想,想想如果将来出书后会是什么样子,带着这样的构想策划、组约文章,将来结集出版的书估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许多《文史知识》文库,不大都二印、三印、更多印吗?作为典藏本再版后也依然数次重印,说明知名学者、高质量内容、选题切入点,是具有潜在市场号召力的。如果真的能做到书刊互动,那应该是一番很美好的前景吧。
四 多媒体时代营销宣传
2015年4月下旬,在北大中文系座谈中,老师、同学们为《文史知识》的内容、装帧、销售都提了非常好的意见或建议,有些后来编辑部落实了。其中,程苏东老师举例说,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一般是不到邮局订刊的,如果网上订阅方便,就会顺手订了。这迫使我们不得不思考年轻读者的消费方式,于是在2015年,我们开拓了网上订刊业务,委托“杂志铺”办理。2014年11月20日,《文史知识》微信公众号开通,第一篇文章是徐公持先生的《“高士”梁鸿》。开通公众号的目的是跟上潮流,吸引更多年轻读者。公众号的目标是覆盖刊物销量,超过刊物销量,保证有些人即使没有订刊,也能看到我们的文章,知道这本刊物,那么将来有一天,他喜欢上了,订阅渠道又方便,未尝不是我们的读者。实际上,在一年多以后,公众号订阅人数已超过刊物销量了。我们也在不断的推送中,以内容精湛、踏实平稳、不为了博眼球制造话题,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为了吸引青年读者,从2017年第1期开始,开展了“'我在读《文史知识》’青春公益校园行”,请全国十二所重点高校本科生、研究生读《文史知识》、写千字感想,并将他们与刊物的合照发来,在每期的公众号上推送。这些形象大使一起撑起了一幅青春美丽而充满书卷气的风景。在“互联网+”时代,技术更新快,各种自媒体形式兴如雨后春笋,去如朝露无痕,在兴灭与来去之间,我们很难预测将会有哪一种宣传营销手段更适合《文史知识》,但保持敏锐的眼光和感知力,大胆而小心地去尝试,总归是有益处的。就像刊物创办之初,杨牧之先生苦心孤诣所作的种种尝试与探索一样(参杨牧之《编辑艺术》,中华书局,2006),这可能也是一代代《文史知识》人必须面对并殚精竭虑的地方。我的学识和眼界有限,这方面的尝试,只能寄希望于年轻有为的编辑部同事们了。
《文史知识》与年轻读者

五 文史馨香感恩感谢
行文至此,似乎说得已太多。《文史知识》走过四十年,有太多的人,为她添砖加瓦,为她助力燃烧,他们值得被永久铭记。小文局限于一己所见,无法一一记录,但真诚的感谢却是必须要有的。
想想这些年,因为《文史知识》,没少四处“打架”。网上有冒充编辑部收取作者版面费与审稿费的,有网上未经允许转载本刊文章的,有作者反映某刊物转载了其文章未标明出处与未付稿酬的……一一跟人家理论。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活成了《文史知识》的“把家虎儿”,一只奓着翅儿、随时迎战的“公鸡”。那几年,《文史知识》除了正常编刊之外,还做书、做网上销售、维护公众号定期更新,同事们的工作量,较以往的老《文史知识》人增加了不少,但是报酬却不能随之增涨。借此机会,向领导和同事们,深致歉意,并深深感谢。
从进入《文史知识》起,这些年来,编辑部同事之间经常会说:“《文史知识》是出人才的地方,不信,你看咱们的杨牧之先生,你看咱们的冯宝志总、余喆总、黄松总、尹涛总。”说明《文史知识》真的锻炼人。还有以前约稿经常听到专家们说的一句话:“我高中时就订了《文史知识》,《文史知识》陪伴了我的青年时光。”昨天,朋友圈转发尹涛总的《世纪之交——〈文史知识〉的点滴回忆》,还有学者私信我:“创刊号到1990年6月我是齐全的。这两个刊物(另一家暂不表)在八十年代是非常吸引人的,那个时代湖北省荆门市的邮局报刊亭都有出售。我是读了这两种刊物,才下定决心由工科改考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的。”这些,是《文史知识》人骄傲与自豪的源泉,是一代代《文史知识》人传承与担当的动力。
写下这些,其实是想说,在报刊业不景气、纸媒整体凋敝的大潮中,《文史知识》一直在进行着探索和改变,顽强努力、不懈坚持,销量稳中小涨,凝结了一代代《文史知识》人坚守与奋进的心血。
最后,由衷感谢曾经与我一起共事的编辑、美编、编务和发行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朝夕相处,在忙乱与紧张中迎来一期又一期刊物的正常出版,他们认真负责、任劳任怨、顽强坚守,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这样那样的不甘和委屈,但他们都视办好《文史知识》为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与担当,出色地完成了工作。
此文迟迟未下笔,其实是害怕不周全,或写不合适,但即使自己再努力,总有挂一漏万的时候,徒唤奈何,不周之处,也请各位多多包涵了。
人生能有几个精华时期?在那忙乱而烟火气纷飞的岁月,在累与苦交并、欢笑与泪水奔放和迸飞的时光中,看着自己的关注、创意,对传统文化的情怀与理想,在我们的手下,一期期变为现实,不也是激情四射、充满意义的美好年华吗?我热爱《文史知识》,我对自己在其中工作的每个日夜都不悔不怨,深感荣幸。在离开她的日子里,也曾做梦回到过那个绿色大铁门里的“三间房”,也曾想以这样的形式告别与她血肉相连的岁月,分割清我与她的界限……但是,谁会辜负自己付出真情的岁月呢?我不能,我想大家亦不能,所以,请原谅我的不含蓄,请原谅我对她无法掩饰的爱与执念,也请大家继续呵护这本充满诚意和理想的刊物,陪伴她走过五十年、六十年,以及更久远的岁月。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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