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87、88章

87、高墙之外的坐禅

那天,林常平昂首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他走出监狱的第一眼,就看见的监狱的大门外不远处,停着四五辆披红挂花的小车,有宝马,凌志,奔驰,全是豪车。像是结婚迎亲的婚车队。

那些车子当然不是来迎接他的。

他没有把出狱的日期告诉亲人,他不要任何人来接,就像上次出狱一样,他要一个人走回家去。

在监狱门口,林常平坐在一道水泥墩子上,面对面,镇定地望着监狱的大门,他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似的,仿佛是一尊罗丹手下的雕塑。

他幽幽地喷云吐雾……

现在,没有什么大的灾难了,劫数已过,今非昔比,他将开始生命的新的行旅,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行旅了。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咚咚咚的烟火当空炸开,前呼后拥的囚徒出来了,仿佛迎神一般的隆重。一卷红地毯骨碌碌地铺开,一直铺到豪车之前。香槟酒喷射出彩虹般的泡沫飞溅……

这就是这个永远没有公平与公正的世界独特的一景,人们啊,你真搞不清自己究竟生活在哪个世界里?究竟你眼里的哪个世界才是最为真实的世界?

从那个大门里走出来之前,林常平就把那据说象征着“一辈子”的被子和杯子流给号子里的犯人了,连同其他的没用完的日常生活用品,都统统留给了号子里的几个“三无”的可怜犯人。他决不再相信那些七七八八的讲究了。他只从那噩梦般的囹圄里走出了一个完整的自己,走出了一个完整的灵魂。

这一次,林常平何止是结结实实地回头看了一眼高墙和那两扇阴森森的黑漆大门。他索性呆呆地跟那阴森森的世界冷冷地对视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他心里把犯人们流传着的那些禁忌全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什么都不再相信了。

大梦初醒。

走出监狱的林常平,内心一阵荒凉,那是感情的荒凉,事业的荒凉,人生的荒凉。家庭、事业、爱情、金钱、社会地位,等等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眼下的他又是两手空空了,他将一切归零,从头来过。要么沉沦,要么再度奋起。转眼将近20年的牢狱生活是终于熬过去了,但他还能不能重新找回桂玉的爱?如果找不回来,那真不如死了的好呢。可你林常平还是当年那个名声显赫的总经理吗?还是那个声大气粗的百万富翁吗?你不过是一个走出监狱的臭犯人,两手空空的穷光蛋,而已而已,你已经不可能再重复以前的故事了。

不,“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啊!如同呼吸。这是比什么都宝贵的啊。人着生而为人,首先应该是自由的。他获得了宝贵的自由。这个时候,他自信他一定能抓住冥冥之中命运之神给他的某种暗示,前面的路就会豁然开朗。只要希望还在,心就不会死。春天所以美丽,正因为它经过了寒冬最后的料峭。司马迁受宫刑写《史记》,留下了千古绝唱,展示了生命的奇迹。他林常平决不相信自己所有的真诚会流失在人心的沙漠之中,也不相信所有的微笑都是势利眼的媚靥。即使是命运100次将他击倒在地,他也会一百零一次地弓起腰背站立起来。

那么,向前去吧,林常平,前面将是天使要来迎接你的路口,天使能看得见你,只是你看不见她而已。你虽然看不见她,但她却真的就在那里,她一直精心守护着你的灵魂,即使你在沉沉的睡梦中,她也在守护着你,不让你的灵魂坠落于黑暗的深渊,进而她让你那不屈的灵魂,精心守护你那卑微的、满身创伤的、却又有着无比尊严的生命。

生命像条河,如果没有森严的峡谷,便不会有奔湍的激流和飞泻的瀑布。你只管向前流去便是了,大海的声音已在你前方发出回归的召唤了,尽管你的耳朵还听不清晰,但你的灵魂却听得见,你尽管向前流去吧。那便是一切了。你可以质疑整个世界,唯独永远不要质疑你永存永在的灵魂。惟有她,才是你最忠实的、永恒的守护神。

江湖河海经日光强照,变成气体蒸发升腾,形成雨云,雨水又落回到大地,此乃自然界的轮回。

清晨太阳从东海升起,经天纬地,又渐渐西沉,黑暗笼罩大地,然后是寂寂长夜,尔后又东方既白,红霞喷薄,日头重新跃出苍穹,金色阳光照耀大地。此乃时空之轮回。

人死后要下地狱做苦受罪,经受数不清的熬沥,然后再重新投胎做人。如此循环往复,上上下下,浮浮沉沉,此乃我们常说的人生轮回。

地狱里的轮回是要先喝下那种叫孟婆汤的遗忘剂,又叫迷魂汤,一喝下那道迷魂汤,你就会全然忘记上辈子所行所遇的一切,仿佛是光光净净来到世上的一个婴儿。而一个囚徒即便是从监狱的大铁门里走出去,他如何又能彻底忘记那一个个惊魂之夜里的醒不来的恶梦呢?

余生很长,何必慌张。

生活像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激流,也有漩涡有 暗礁,有浪沫,有曲折,有回流。从小生活在海边的他,大海容纳百川,让自己的胸怀变得博大宽广,又能涤荡污泥浊水以保自洁。大海里涨潮会给人带来兴奋与激情,沙滩上的脚印很快被潮水抹平。那退潮却令人远虑和深思,在某种程度上讲,也许冷静比冲动更富有潜力。

海潮已经涨起来,纵然是阳光也不能挽留。跑失了昨天的烈马,必须紧紧地抓住今天的缰绳。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88、情感肢解

人生对每一个阶段都要有清醒的自我设计,总起来叫做五计——生计,身计,家计,老计,死计。

林常平当初为自己设计的人生大计是:二十为丈夫,身壮志强,问津名利,秣马厉兵,二十到三十,乳虎,朝阳,一往无前,以超人的勇气魄力将终身事业打下基础。万不可等闲度过。三十到四十,日夜注思,飞腾梦想,扩大事业。五十岁,渐渐地心怠力疲,俯仰世间,智术用尽。西山之日渐近,白驹过隙不留,当随缘任运,息意休心。善刀而藏。如茧作丝……

如今,林常平回头一想,不禁惨然一声苦笑——统统是虚妄啊,竟没有一条是对得上号的。光是那20年噩梦似的牢狱之灾,就无情地夺去了他半辈子的时光,而且是人的一生当中最美好、最宝贵的黄金时光啊。

所幸家还在,他那个宁静的港湾还在。

家还是那个温馨的家,但那株兰花已经过了盛开的花期。他见到了桂玉,岁月的沧桑,感慨万千,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几番风霜雪雨的熬煎,桂玉可谓人比黄花瘦了。这将近二十年太苦太累的生活,无声地磨蚀了她的美丽,磨蚀了她的温婉,却多了几分凄楚,平添了几分憔悴。但庆幸的是,沉重、屈辱的生活竟然没把这个柔弱的女人压垮,她居然默默地咬紧牙关挺过来了。因为桂玉心里明白,只要挺过去,就会有希望,只要挺过去,就会花好月圆。

昨日已成往事,而未来则正待重建。

他又一次想起了在狱中的漫漫长夜里默默地对妻子说过千万遍的心语:“桂玉啊,我的好妻子,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轻易地满足我的期待,不要过于爽快地满足我的索取,无谓的奉献往往会亵渎了珍宝的价值。如果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即便是你的亲吻我也会不知珍惜。也不要夸大我们相互理解的程度,不要无所顾忌地向我袒露你的缺点,这并非是虚伪,因为爱情更需要崇拜,明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堪称完美的,但脆弱的人性一般都承受不了绝对的真实。也不要过于依赖我,不要随便公开你的秘密,尽管我如此渴望深入你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探究你的一言一语、一笑一动的全部内涵,可我还是希望你保持一分意味深长的朦胧与神秘。不要炫耀你的无知,也不要卖弄你的娇嗔,这两样东西会在极个别的场合装饰你的天真无邪,然而在大多数场合下只会抵消你魅力的光彩。请你给我一个又一个考验甚至是折磨。但是千万不要太久,特别是当我在痛苦迷惘中沉沦之时,不要让我牵到你的手而牵连了你……”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桂玉的目光却总在恍惚中发呆,她的思维明显有几分迟钝了,就连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也总是怔忡地答非所问……

林常平说不清究竟是桂玉变了?还是他自己变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变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多疑,疑神疑鬼,小心翼翼,是的,很可能是这样,监狱让他的性格扭曲了,连小小的一个转身,他都要警惕地看看有没有人会突然地袭击他。他总是不假思索地把自己首先放在一个孤立无援的位置上来看待人生。从他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是扭曲变形了的。

过去,每当夏日傍晚,凉风习习。他和桂玉挽着两个女儿,在长溪边的林荫道上悠闲地散步,或者在严冬天气的夜里,坐在温暖的家里,一起看电视,身边是善良贤惠的妻子和两个天真可爱的女儿,每天他回到家,迎接他的,总是灿烂的笑脸。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羡慕的。他心里想象的都是美好的事物。但遗憾的是好景不长,二十年的牢狱生活几乎将他的精神肢解得支离破碎了。

林常平又有多少年都没有看见过大海了。

那天,天朗气清,他和妻子一道去海边看海,他久久伫立在沙滩上,海风扑面,涨潮之声哗然涌来,海鸥贴着浪尖飞翔,沉默的礁石仿佛坐禅的仙人,入港的渔船汽笛昂昂鸣叫着,向等待水手的亲人们一声声报告平安。对面,大海的深处,那隐隐约约依稀可见的一抹灰色的影子,便是台湾海峡的一座岛屿了,那里属于同一个国家的另一个世界。当年,林常平和几个渔民从海里捞起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统战”宣传品,就是从那面漂过来的,他回忆起那段往事,对妻子说起当年关于所谓“丰乳膏”的闹剧,他独自笑了,然而,他一回头的那个瞬间,却诧异地发现妻子脸上不见一丝儿笑容,在他的笑声的余波里,桂玉竟忽然凝神不语了。情形有些蹊跷,他觉察到妻子的神色里明显地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凄然……

林常平啊林常平,你还蒙在鼓里呢,你的大苦大难并没有就此完结,你不知道你的大女儿晓辉,那个美丽如古兰丹姆的可爱的大女儿,正当爱情的果子已经成熟的时候,却不幸遇到一次意外的事故,永远地离你而去了。你在监狱里本来和晓辉说好的,你对她亲口说,等到你出狱之后,一定会亲自参加晓辉的婚礼。但就在你出狱前的两个月,一次意外的事故,晓辉竟不幸香消玉殒,魂归天国了。而你竟浑然不知啊!

关于大女儿晓辉的噩耗,桂玉一直极力地强忍着,小心地瞒着自己的丈夫,她想,如果在这个时候猝然告诉他这个噩耗,面对如此之大的打击,雪上加霜,那对于林常平来说,简直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啊。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又如何能承受得了呢,他肯定会突然死过去的。

尽管林常平的感觉比较迟钝,他还是发现了许多蹊跷之处,为什么桂玉总是背着他偷偷地哭泣呢?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小心地询问她,桂玉却又急忙惊慌地掩饰……

那天夜里,他一觉醒来,发现妻子在月光里看着他,泪水默默地流淌着……

林常平心里预感到一丝不祥!

他左顾右盼,好似忽然才发现从他回来,桂玉一次也没有提到他们的大女儿晓辉,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

“……晓辉?我们的晓辉,她什么时候回来啊?啊?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桂玉?”

妻子终于忍不住了,如同决堤的洪流,大放悲声……

人们总希望发生在生活里的故事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然而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永远是残缺的。人生就是人生,人生本来就包含了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包含了悲欢离合,酸甜苦辣,还有那拂之不去的梦境里的寻寻觅觅。甜也罢,苦也罢,爱也罢,恨也罢,一切都在无言的咀嚼中了。林常平本想回到故乡,讨债,盖房,把干涸了十几年的爱加倍地给予妻子和两个女儿。可是,晓辉却无声无息地走了,居然就这么狠心地走了!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弥漫广宇,林常平顿感灵魂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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