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来学之死、吴伟业佚文与明末湖南临蓝矿夫起义
同治《攸县志》卷二十五《武功》载:“崇祯六年癸酉,临蓝矿贼寇攸营于对河,武举胡□、武生刘伯裳率乡勇渡河力战,死之,贼遁不敢渡。崇祯十年(1637)丁丑,临蓝贼复犯攸,孝廉陈来学与弟吏目球力御,死之。”想起之前阅读过一篇文章,经过查询,即向祥海先生刊于1989年第1期《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上的《明末临蓝矿夫起义初探》一文,两者在起义时间上颇相龃龉。一以为在崇祯九年,一以为在崇祯六年就发生过“寇攸营于对河”之事,因这不是本文重点,故不再考证。
由于受到湖南旱灾饥荒及北方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的强大影响,临武、蓝山的矿夫起义军联络瑶族农民起义军,经过长期的筹备与潜伏,终于在崇祯九年十二月发动,并迅速向周围地区挺进,掀起了一场席卷湖南、江西、广东和广西的革命风暴。
起义军首先向东进军郴州,被宜章知县杨本厚和郴桂守备吴大鼎所阻,便转攻桂阳州。杨、吴两人又“移军摄其后赴援”,桂阳“围乃解”。崇祯十年正月,刘新宇、郭子奴率起义军攻打各县,先下祁阳,西逼永州至湖口,后回攻常宁,又集中五六千人再次进攻桂阳。因衡州官军增援,再次迎战失败,被迫“退还临武”。不久,复入常宁县,从衡州沿湘江北上攻取湘潭,因“持巨斧破筏”,官军大溃,“如入无人之境”。崇祯十年春,直抵湘潭,与知县黄文经展开激战,死伤达数百人。三月,转至湘乡县“劫掠”,四月攻占县城。十一月,与天王寺起义军汇合,“自宁乡袭湘潭”,击毙守将马维元,复占其城。此前的七月,另一部由周龙宇、曾介奴领导的起义军曾攻克湘潭,府城震动。长沙兵备副使高斗枢调保甲民壮四千多人沿城布防,“以资捍御”;又将府城九门各添筑小门,“以防冲突”。此外,都司陈上才奉命统兵一千人自湖北德安抵长沙,从而增强了防守力量。崇祯十年十一月十二日,起义军四五千人分乘二百余船“由衡湘抵城下”,对长沙实行围攻战。郭、刘部与天王寺起义军亦参加战斗。连战九日九夜后,因明军固守,只好于十一月二十一日乘北风南去。南撤时,刘新宇分遣三千余人转至浏阳县潦浒市等地,攻克醴陵县城,东入江西萍乡,“径攻袁州”,因受官军内外夹攻而失利。返回湖南后分兵两路:第一路计二千余人,乃转战攸县,迅速打退当地地主武装的进攻;另一路有一千多人,由酃县经永兴进入郴州良田扎营。
第一路二千余人,见前面同治《攸县志》所载,因在“崇祯六年”进犯过一次,故这次是“复犯”,负责抵抗的是陈来学、陈目球兄弟。在卷三十九《人物·忠义》中,还有较详细的描述:“陈来学,举人。崇祯丁丑,临蓝贼破攸,来学住宅当其□。贼至,取白羢带裹额,与兄黔宁吏目球学率家丁力御不克,死之。贼怒,焚其庐。初,贼将至,有武弁领兵住攸,来学与当事指授方略御之,武弁不听,以致猖獗,人咸惜之。”不过,也仅仅是一个有胜于无的梗概罢了,幸好在卷四十九《艺文·碑》中,还收有一篇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太仓吴伟业的《陈孝廉开之阡表》,查阅上古出版的《吴梅村全集》,发现并没有收进去,文如下:
崇正十年丁丑,临蓝贼陷攸县,孝廉陈子拒战死之,贼流寇部落。攸,长沙下邑,贼微则声势不大,邑小则警报不广,而文武将吏失事遁逃者,交关而拥蔽之。孝廉以身殉国,穴颈洞胸,朝无其室之弔,国无纳官之䘏,英魂强魄,悽风泣月,磅礴下上于荒燐宿草之间。呜呼,命矣夫。孝廉殁之三年,子五簋葬之于祖茔后子午阡,漳浦、临江二阁部许为志传,不果。五簋间行西南,重趼奔问,今年缁衣入吴,请表父墓,泣尽,继之以血,予怜而许之。
表曰:孝廉讳来学,字开之,宋世自金陵宦攸,家焉。父正,邑诸生也。孝廉少强学厉行,以大人长德自命,中天启丁卯乡榜,四上春官不第,诗书经济,撑肠拄腹,将磨厉就选,少有以自表竖,未行而难作。呜呼,其可哀也。贼将及郊,君告二守弁当潜兵伏石,撝劫其营,弗听。既而曰:“离城三十里结营,彼客我主,必捷。”又弗听。贼至,既陈,弁遑遽失伍,君以腰帛裹头,大呼督战,斩贼首三人。贼大至,蹙君入室,横刀砍贼,中五枪一刃,骂不绝口,死石榴树下。君之兄黔宁吏目球学、弟诸生瑛,与兵民二百馀人,皆力战以死,骸骨枝拒,无却走者。君死于丁丑十二月十七日,年四十有三。娶江,继娶洪,生五子,五簋其长也。予常诵楚人之歌《国殇》,其词曰:“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弗惩。”而其祭祀而歌之也,比于东皇司命,无崇卑焉。楚人之重国耻、志敌忾,蹈扬风厉,若此劫也。故曰:“楚虽三户,亡秦必命。”而汉末诸侯诛董卓,长沙兵最先至,今君之死,事国殇之遗烈也,城下之役与君接踵而死者,犹故长沙之子弟也。楚之遗黎,传芭伐鼓,歌《九歌》而祀君者,固将久而不替。其有倜傥轻侠酹酒墓下,发直毛竖,唏嘘涕泗而不自禁者,君之英爽乘风载云,亦将凭之以有为也,予窃有厚望焉。答五簋之请,伐石而表之,曰“明死事孝廉陈君之墓”,而又为区明风烈,叙次其梗概,用以示今之长沙子弟,俾读而有感云尔。
墓表中提到的“漳浦、临江二阁部”,一指黄道周(1585-1646),字幼玄,号石斋,是著名学者、书画家、文学家,福建漳州府漳浦县(今福建省东山县铜陵镇)人。此时升迁至左谕德,担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充经筵日讲官。明亡,任弘光朝吏部侍郎、礼部尚书,因抗清死节,誉为民族英雄;一指高倬(?-1645),字枝楼,今重庆忠县(旧名临江县)人,曾任上林署丞,稍迁大理右寺副。明亡,在弘光朝由刑部左侍郎升任刑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后城破自尽,与降清者不可同日而语也。按,两人最初官职不高,而“阁部”一词,是明清内阁大臣的别称。陈五簋,字逸子,明末生员,性情孤傲,不同流俗,工书善画,尤喜收藏古玩,著有《憩岳吟》,是陈来学的长子。在崇祯十三年安葬好父亲后,曾找黄、高撰写志传,当时两人答应,但因某种原因并未撰写。到了明朝灭亡、南明建立,两人骤任“阁部”。于是在这之后的某一年,又找到辞职归里的吴伟业,泣求墓表。办妥此事,陈五簋出家为僧,自号南云行脚。
根据墓表,可以推知陈来学的出生之年,即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他先娶江氏,后娶洪氏,有一兄一弟,兄长陈球学是黔宁县的吏目;弟弟陈瑛,是县中诸生。又有五子,长子是陈五簋。他在少年时就勤勉学习、砥砺操行,以品德高尚之人自许,考中天启丁卯(1627年)举人,又四次参加会试都没登第,腹中饱满,尽是诗书之才、经济之策,准备经历一番磨砺,参与铨选,稍微用来展示自己的才学。结果还未成行,就发生了战乱。在临蓝起义军到达城郊时,陈来学告知两位守将,应当派兵潜伏,指挥并袭夺敌营,不听。不久又说:“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驻扎,彼为客,我为主,一定可胜。”又不听。义军到后,摆好战阵,守将惊惧不安,失其行伍。于是他以腰帛裹住头,大喊督战,砍掉三位敌人的脑袋。义军全部赶到,则迫其入室,仍横刀砍杀,自己中了五枪、一刀,骂不绝口,最后死在石榴树下。这一战,他的兄弟和两百多壮丁都死了,以身抗拒,没一个人逃走。
临蓝矿夫起义军在进犯攸县后,并没有停止步伐,随即转入常宁县落井田尾一带,与乡兵民壮激战失利。崇祯十一年正月,该军复仇攻城,在内应的配合下,再次攻克常宁县城。二月,先前从长沙扬帆南撤的刘新宇、郭子奴领导四千余人从常宁柏访出发,分水陆两路再攻衡州。当起义军逼近白沙洲和黄巢岭时,同官军遭遇。衡州兵备副使李篙亲自督战,正在湘乡镇压天王寺起义的罗安邦奉命前来增援。双方交锋五次,“水战于白沙洲,血染江波,陆歼于黄巢岭,尸横满地”。起义军损失严重,被迫还走。
但最后呢,不论是官军还是临蓝矿夫,都泯灭于历史。这场浩劫,虽然加速了大明朝的灭亡,但也没改变矿夫的命运。却让吴伟业的这篇墓表,记住了陈来学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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