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牧青|读王俊义散文
读王俊义的散文,就犹如乘坐一列驶向春天的列车,随着铁轨在视线里延伸,一路陌生的美景一一尽收眼底。
一般散文是忌讳将人物对话引进文本的,但他只是借助这种形式为他的花篮嵌入一种骨架。那些与祖父的对话,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精神指向与哲学内涵,而且恰当地消除了文本阅读的单调与疲劳感。写作不必拘旧,也不必逐新,有人说什么新散文,只能是他们自己在那里自酌自饮。如果散文只是借鉴了西方的某些珑玲乖巧的花架子,而不能在事实与经验的陈述中发掘出自己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生命回音,这样的散文即使在形式上如何新锐超前时髦,它终究也只能是一个美丽的空壳子,是丛林茫草枝繁叶茂的照眼杂花,是冬天里那一地不堪阳光横扫的满目残雪,它不可能在读者的心灵之上凿下深深的印痕。
试引一段以飨诸君品味:
很多日子里,我脊梁痒的时候,够不到挠的地方,就让祖父给我挠痒。虽然祖父是个熟读史书的男人,长久在村庄里生活,双手是很粗糙的。他的手指划过脊梁,跟瓦块划过脊梁差不多。祖父偶尔还会读读发黄的唐诗,掀动书页的瞬间,似乎不是掀开的,而是祖父指尖上粗糙的皮肤如一根酸枣树上的老刺,直接扎透了书页,把视线带到了另一个页码。
我注视着祖父立冬扫牛的慈眉善眼,说:“你给牛挠痒,也给我挠痒,你把我看成一头牛了。”
祖父说:“是我把牛也看成一个人了。”
祖父的话,我不知道是温暖了牛,还是温暖了我。或许在祖父眼里,人和牛同样卑贱;牛和人一样尊贵。
王俊义的散文在文本与语言上同样独具魅力。看似一块生铁,他的钢牙利齿却可以在上面硬生生地啃下一块来。这是一位老作家的辛辣。
散文是以叙述为主的抒情体文本,如何叙?有经验的作家会把事实或细节的陈述夹在一个角度上展开,这是时空之叙。还有另一条线索,即心灵之叙。后者是通过情绪的飞扬连绵而展开的。
我与王俊义只是在前年的省散文年会上,见过一面,总算把他的文与他的人对上了号。他的发言很简短,却很鬼很幽默。在此之前,久闻其大名,他在中国文学疆域与河南文学版图上都是响当当有一号的作家,不过他很低调,很少炒作自己,只埋头写自己的东西。诗歌,散文,小说,随笔,文学评论,时评,序跋,乃至偶尔即兴吟几句古诗词,让人读来皆有惊喜。一位真正的写作者,应该是一位像鲁迅那样的多面手。一个人的文学的高度,其实是一个人做人的境界。所谓知人论世,在评价一个人的文学写作时,必须要牵连映带作家这个人。读一个人的作品,读得多了,这个人便渐渐地在你面前变得清晰了起来,读王俊义的文,无论是他早期的诗歌,或是近些年的散文与小说,你都会觉得他是一域望不到边的大海。谈文学,首先要谈语言,谈语言的文学性,谈语言的节奏感与氛围,谈语言的气质与气息。王俊义的语言,太好。诗意飞扬,清新瑰丽,丰澹严谨,是那种融合了中西文学的结晶。节奏舒缓,格调统一,他很少使用现成的成语,或是人们所耳熟能详的即定语言,亦很少使用日常的口水语言或报纸语言,或报告文学语言。如果没有几十年中国传统文学,外国文学,诗歌天赋的垫底与侵染内化,想达到这一步,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惜的是,现在有许多年轻的作者也号称天天开卷有益,但他们读的却不是源头上的东西。他们只读今人的东西,读时髦流行的东西,这很可悲。文无新旧之分,世界文学的高峰在十九世纪,却不是二十世纪与当代。中国当代文学亦远远沒办法与中国现代文学相比,只一个鲁迅站在那里,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除了现代诗歌)。
从一个人的写作(抱歉,我特别烦那个叫“作品”与“创作”的字眼儿),大致可以窥见他读过哪些书,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这与毛法书法一样,看一个人写的字,你可以大致看出他临过什么帖什么碑,肚子里又有多少墨水。读书太少的人,将永远难以脱俗。阅读面太窄的人,永远难脱匠气(当然,与文学天赋亦相关)。王俊义的写作,属于汉语言的唯美写作,属于一个人的精神灵魂的写作,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艺术高度与精神高度。从事写作或以文学写作为职业的人很多,但真正达到一定高度的人却十分的少。有些文字,你只需看那么两三行,就想把它放下。一个真正有大才华的作家,他劈头那几行文字,就要把你震住吸住,你一看,就知道他有没有才气,懂不懂写作,文本意识对不对?语言氛围有没有?你看鲁迅有多厉害,随便拿他任何一篇来读,都不一样,没重复的。钱钟书写的《围城》,你看他那个小说的开头是怎么写的,你就明白了。有些作家甚至可以在语言上任意切换频率,比如陈忠实,他可以用很中国的语言来写,也可以用很西化的语言来写(注:致路遥悼词),而且不是生拉硬拽地把短句合并为长句,而且能做到合乎汉语的语法结构与修辞。我们当年热爱文学那一会儿,不仅读中外文学名著,而且还经常翻语言学家的著作,如:吕淑湘,王力,张志公等。并注意口语与书面语与地方俗语的区别使用。现在的写作者们认为,把日常谈话形成文字,即是写作。写作是什么呢?面对墙壁,自言自语呀!我在这里,可以毫不客气地讲,当下许多写作者的语言是有问题的,普遍大量存在着语法与修辞上的毛病,遗害无穷。
王俊义的语言,你就是戴上放大镜,你也很难挑出什么语法逻辑与修辞方面的毛病。语言,首先要准确严谨,其次才是生动形象。在这一点上,我最服气的是钱钟书,我无比热爱的永远的钱钟书先生。王俊义是一位长期以来被时代文学所遗忘并被严重低估的作家。尽管他一直偏隅南阳西峡,但他的文字是长了腿的,在文学江湖上一直有他一号,您说是不是呢?
有人也号称作家,并著作等身,获奖无数,名闻遐迩。用李佩甫主席的话讲: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一个作家可以没文凭,但他的作品即是他的文凭。王俊义的写作可能源于他的祖父,爱好是可以培养的,语言是可以训练的,尽管文学天赋十分重要。王俊义的写作是一种灵魂的燃烧,无论他的哪一篇散文,你随便拿一篇过来,它都不仅仅是文字的花容月貌与锦绣山河,它是生活哲学与生命哲学的深切感悟与体验。它首先是属于西峡的,然后才是属于中国与世界的。作为一位写作者,如果仅仅偏食于文学这一小块的阅读,以阅读代替生活的积累与体验,并惯于从阅读到写作,从文章到文章,那么你的文章就显得浅了。文学写作应该是一棵参天的大树,应该把根扎得很深很深,它才可能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王俊义,他就是生长在南阳西峡那个在地图上看只是一个小点点的遥远而孤寂之域的一棵文学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