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散文|父亲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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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农历四月十五,父亲惟一的妹妹,我的姑姑,就要来我家看望他。她一来,从她进门开始,就会泪流不止,一双眼睛已经沉沉地凹陷下去,却饱含深情的望着自己的哥哥,哥哥的头发、眼睛、鼻子、脸、衣服,她都不会错过。姑姑不善言辞,她总是用手轻轻为父亲抹平起皱的衣角。如今父亲逝去已经快五个年头,姑姑依然会记住这个日子,大老远来陪我妈。姑姑失聪很多年,耳聋得历害,却能记住他哥哥的生日,年年如是。
当然,父亲的生日也永远镌刻在我们六个子女的心中。早在一个月前,母亲就和姐姐说:“你爸生日的那天,你们都来你爸的坟前和他老人家说说话吧!他都快八十了。”是啊,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今年就是八十。父亲逝去的这五年当中,我们姊妹几年,都六神无主过,父亲可是我们的主心骨啊!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不会如此的彷徨和无助。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多么舍不得父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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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活着的时候,他总是告诉我们:“坐如钟,站如松”,“吃不言,睡不语”。——--父亲虽然只读过小学五年级,但在那个农村年代,能够读到这个份,也不是很多见的。他上的学堂还是我们全木港村最好的小学,叫“何子恕小学”。据说曾经是大地主的房子,里面有三十六个天井。父亲说他的老师总是教导学生要始终做个诚实正直的人。父亲上学所积攒的古训和做人的道理,常常影响着我们,使我们懂得学习和做人。
我是个热爱诗的人,这与父亲有关系。他读过一点书,也爱好一点古诗词。他生性好酒,一喝多了,就来两句:“酒是英雄,财是胆,山是门神水映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等,这是父亲最乐意的事。父亲有深深的酒窝,白晳的肤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能把什么都看穿,然后说:“喝,干了再说!”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父亲从来不悲观,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都坚强面对。那个时候,父亲每个月才十几块的工资,却要供养着我们六个孩子读书。妈妈一个人做生产,十多亩的田地,收获的粮食,除了上交一部分国家,余下的就只够吃了,有时还朝不保夕。但父亲依然对我们说:“孩子,一定要读书,不读书,就是只猪!我和你妈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们上学,其它的事,都不用你们操心。”
后来,父亲的话得到应验:大哥在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取了市里的财校;大姐连续两次高考落榜,在第三次也考取了市里的师专;接着是二哥,考取了华中师范大学;后来二姐考上市医专,三哥也是,我后来也跟上。父亲像大山一样的臂膀,支撑着我们在学业上一路前行,从不许我们言弃。那时,别人家的孩子早就可以为家里挣工分,或是分担农活了,可是我们兄妹竟然都没有下个田,插过秧。父亲白天在厂里干活,只要不出差,下班后就帮妈妈收割庄稼,常常要到晚上九点才吃晚饭。每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到地干一遍农活之后回来,吃上他一早出门烧起柴火灶上的粥,才去上班。
父亲坚信能够让孩子们读书才是改变贫穷的唯一道路,因此他内心始终充满希望和快乐。每个月靠着那点微薄的工资,加上妈妈种的一些田和麻地(那个时候,一斤麻也能卖到五六块),养的几头猪。 一年下来,我们的学费,总算有了着落,但是依然很苦。他和母亲两个瘦弱的身子,担负起这个大家庭的所有重担。我依俙记得 ,到了每年九月一,父亲忙得昏头转向,到处东拼西凑,竭尽全力地争取多一点的银子,为我们几个凑足学费。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满脸笑容地对我们说:“不怕,有我呢!”
父亲的脾气不太好,但只要是关于我们读书的事,从不动怒,他热爱文化,喜欢读书人。当然,后来几个哥姐都能“鲤鱼跳农门”,走上读书的道路,甚至以后哥姐有了教书育人的工作,自然是让他一辈子觉得很光荣的事。
印象中,家里的条件特别困难。我最小,但凡我说要买文具或是书包之类的,他都从不拒绝,他用温和的话语,摸着我的脑袋说:“好,我给你买。”其实,这一句“我给你买”,给他肩上增添了多大的重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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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山,是水,是风雨之中的那把伞。” 父亲热爱家庭,对工作也一丝不苟。虽然他一辈子没有入党,但总对我们说:“你们要好好学习,这都是托党的福!”父亲生于一九三八年,长于解放前,童年是极其苦难的。三岁他就没有了父亲,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奶奶、年幼的姑姑,并且坚持勤工俭学。所以他就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新中国成立后,农民翻身做主人,有了自由支配土地的权利,我们这一代人,在蜜糖里呆久了,对幸福的感知度要迟钝许多。从父亲的泪光中,我能读懂父亲对生命的无限热爱,因为他所经历的苦难,是我们未曾想象过的。在新中国,后来和妈妈结合,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土地,还可以让孩子能无忧地上学。他尤为知足感恩。这时父亲就喝酒,唱他的老调歌。
父亲一辈子艰苦朴素,任劳任怨给公社办的企业木港水暖器材厂做采购工作,从不会以公谋私。哪怕能够自己多花点力气,能为公家省点开支,他就尽量节省。他这一干就是几十年。
早期父亲参加过县办的会计培训,懂材料的核算。所以木港公社唯一一家大型的水暖厂的所有原材料,铜铁、焦碳等厂生产和冶炼所需的原材料,都是父亲从全国各地采购回来的。为了希望成本价更低一点,他就要跑到离家几千里地的江苏,河南、河北,山西去采购,长途来回都需半个多月。而母亲则是独自带着我们姊妹六个,种着十多亩田地。她是村里的女生产队队长,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比公鸡还要起得早,却能哼着小曲去地里干活。
有一次,父亲去山西大同采购一批焦炭,需要几十吨。那个时候,公路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车子也是大卡车。寒冬腊月,因为想着要急着赶回来置办年货,就赶夜路。当时路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父亲在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在一个转弯的山路翻了,整个一车焦炭洒一地,父亲和司机昏迷在侧翻的驾驶室内。
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母亲浑然不知地独自在家干农活、喂猪,照顾着我们。二十多天都没有收到父亲的任何消息,母亲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有些慌了:“你爸该不会有意外吧?”可是能怎么办呢?妈妈就在无限渴望中等待,望眼欲穿。
父亲和同事被好心人救起,送到当地的人民医院。第二天醒来,父亲就嚷着要立马去看他的一车货。货早已洒一地,被一些好心人帮忙铲起,车子也被当地的救援队救起,一切又恢复如初。但是父亲,已经受了惊吓,和司机商量,这回要小心慢慢地开才行。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七八百公里的路,走了五六天才到家。
父亲给党了干一辈子,却没有入党,到老了,也没有退休工资。即便不被人看得起和提拔,他也知足感恩、自得其乐。
正是因为父亲拥有如此的厚道的品性,他年轻俊朗的样子,一直都没有变,肤色偏白,身材伟岸,适中的鼻梁上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加上年轻经常出差,见多识广,所以父亲还有宽厚的胸怀。即便是到老了,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和斑。是陌生人见了他,都以为他是老教授,并且也这么称呼着他,他一听就乐呵呵的笑。有父亲的地方,哪里就有欢乐。他的人缘极好,同事、邻居和亲戚朋友都很敬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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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改之后,我们几个都参加了工作,家里的条件都好了起来。父亲说是托党的福,才有如今这样幸福的生活。他常常用一杯一杯酒来代替。他太好酒了。开始是一日一餐,到后来是一日三餐,自劝自饮地喝两盅。有客人的时候,他就放开胃大喝。他好客,喜欢热闹,呼朋唤友都叫一起来欢聚。让妈妈多炒几个小菜,一边喝,就一边歌颂祖国,我们这些孩子总在旁边看着他们欢笑,我们也就跟着欢笑。
三哥一直在南方广东工作,他说那边天气好,不冷,就把父母接过去,这一住就是十年。突然,有一日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知道即将要和哥哥一起回家乡过年,喜不自禁,晚上,一个人又喝多了,之后就昏睡。半夜从床上摔下来,脑出血,送医院抢救。
父亲已经失去正常的意识。不久,被查出肝硬化,因为长期饮酒导致严重的酒精肝,使他几度陷入了肝昏迷。看着父亲一下子变得那么瘦弱无力,我的心在滴血。我一遍又一遍喊着父亲,他都是麻木的,一直在痛苦地呻吟。
二零一二年五月三十号,父亲在辗转广东几家大医院治疗无效后。三哥租了一部“120”的车子,把父亲从广州一路快马加鞭地送回来。在路上,三哥握着父亲的手说:“爸爸,您一定要挺住,我们回家,我们到湖南了,到咸宁了,到阳新了,不怕,我们已经回来了——”
初夏,微热的空气都在给我们制造紧张。父亲快要与我们永别,他还在一喘一吁中,与生命做着较量。父亲的眼角分明是泪水,他才七十四岁,是多么不舍得离开我们。所有的亲人都在痛苦中,一一与父亲作别。
二零一二年六月八号,凌晨,父亲呼吸慢慢变得微弱,六点八分,我亲爱的父亲永远地安静了,他走了。
生命是一场璀璨的烟花,曾经绚丽的绽放于夜空,如今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于尘世。父亲活着的时候,走路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是如雷贯耳。如今,我却只能竭力地去回忆。我脑中还残存的一丝丝让我无限眷恋的声音,心中满是伤痕。
父亲,愿天堂有您无忧的安乐窝!
写于2017年8月15号凌晨,你的爱女:细平
作者简介:
陈丽娟,网名笑依然,女,1979年出生于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木港镇,汉族,曾经是一名白衣使,做过护士长。热爱诗歌,曾获第四届全国白天鹅诗歌大赛三等奖。作品散见于《南方都市报》《中国文学》《青岛日报》《西海文艺》《五彩石》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