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带走青春的那一列绿皮火车
二十岁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不到两百公里,乘坐的是老掉牙的绿皮火车,要耗费将近三个小时。一路上,火车摇摇晃晃,车身各个拼接的地方,在拐弯的时候因为相互挤压和扭曲,发出嘈杂难听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车窗外响彻着节奏清晰的“哐当哐当”声,大山、树木、稻田、房屋次第退后,每一个小站路牌上的地名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旅程,大概才是真正的“在路上”,它可以让时间的流逝变得真切可感,让每一次出发与离开都显得非常具体。
绿皮火车,是那时候大多数人远行所选择的唯一方式。当正点的火车缓缓地开进车站,离开的人们表情沉默地站在高高的站台上,大大小小的背包和旅行箱上的标签透露着出行者的痕迹。车门一打开,他们便一窝蜂地涌了进去,没有礼让,没有先来后到,凭的是各自的力气与胆量。
在车厢里,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面孔,文雅白净的,黝黑粗糙的,青春白嫩的,皱纹纵横的,不同身份与处境的人,坐在同一列车上。他们携带着不同的气味与口音,混杂在这个移动的密封的空间里,构成一个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氛围。
不管是心急火燎还是气定神闲,不管是饶有兴致地看风景,还是紧蹙眉头心事重重,每一个人都必须在一种特定的缓慢与喧闹中,按捺住内心的情绪,安于现状,耐心地等待终点的到来。绿皮火车对旅行者的踪迹并不感兴趣,对于那些提前下车或坐过了头的人从来漠不关心,他来了,他走了,一切都显得悄无声息,只有远行者的哭泣与欢呼,叹息与自语,暗示着出走的意义。
火车总会在傍晚时抵达目的地,灰白的楼房里零星地点亮灯光,我们永远不知道灯下坐着什么样的人,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事物。他们没有年龄,没有面貌,没有性别,这种因陌生而来的忧伤让人难忘。火车将我们抛离在异乡,就自顾自地开走了,在身后留下一段空空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轨,泛着冰冷的光。
绿皮火车,成了记忆里一个深深的烙印。如今,我的抽屉里依然保存着一沓厚厚的旧火车票,每一次翻看,都恍惚觉得,我的青春,就是被一列绿皮火车带走了。
那时的我,是一名懵懂的赤贫少年,乘坐绿皮火车俨然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尽管只有三个小时的旅程,每一次出发与抵达都是一种深刻的体验,返回,绝不是像今天一样轻而易举。我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怯弱与局促,去努力适应异乡的陌生,记住许多陌生街道的名字,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和别人对话。我必须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在陌生的人群里小心翼翼地穿行。直到有一天,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返回了,从高高的月台,望向等候我的绿皮火车,就像望见一个至亲的人,正以拥抱的姿势张开双臂,刹那间,心头一暖,热泪盈眶。
直到现在,我仍旧难以去想象,村子里当年和我一般大小的伙伴,他们乘坐绿皮火车南下打工时,经受过怎样的煎熬与辛酸。三个小时的旅程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漫长,更何况我能够坐上一个位子,认真打量周围人的脸,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到达一个固定的去处。
而绿皮火车常常要消磨他们整整一个白天或者夜晚的时光,将他们带向不同的目的地。他们被拥挤不堪的人群逼迫着始终站立,双腿疲惫得发麻、颤抖,周围全都是挤压得变形的脸,各种难闻的气味交织着,粗鲁地钻进他们的鼻孔。当他们饥肠辘辘地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他们的内心一定是十分焦虑甚至是恐惧的。绿皮火车一旦抛下他们转身离开,故乡,便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名词。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怎样在他乡生存下去,身份与尊严变得不微不足道,再多的苦与累都要一点点地咽下。然后,他们要千辛万苦地去攒下足够多的钱,才能再一次走向绿皮火车,经由它载着自己回到家乡。如果在两手空空时选择回家,返程的途中他们的内心一定会愧疚不安,仿佛愧对的不仅仅是满怀期待的家人,还有这一列载着他们远行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开进了时光的深处,渐行渐远,我们苦涩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