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被协和医院错割了腰子,却为何还要替其辩护?

梁启超的身体本来不错,他也一向以此自豪。1923年,50岁的梁启超虽心脏不太好,曾一度登报谢客,但不久好转,一切如常。不料第二年,梁夫人李蕙仙患了癌症,于9月病逝,给梁启超以巨大的打击。爱妻的长别,使多情的梁启超顿无生趣。梁夫人去世不久,他就发现小便带血。但他为不给家人增加负担,秘不告人。

家人后来知道了,就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总以“费事”为由不去就医。有一天,梁启超忽然怀疑自己可能得的是同妻子一样的癌症,这才同意检查一下。

梁启超

1926年1月,梁启超前往北京一德国医院检查,经化验,小便先由紫红变粉红,再变为咖啡色和黄色,且带血腥味。医生怀疑是肾和膀胱有毛病,又反复查验,但还是没查出病因。梁启超这时一方面感到自己看病晚了,对女儿讲:“我这回的病总是太大意了,若是早点医治,总不至如此麻烦。”另一方面还是不大重视,在致梁令娴的信中称:“其实我这病一点苦痛也没有,精神气体一切如常,只要小便时闭着眼睛不看,便什么事都没有。”医生让他好好休息,少用脑,别写作,而这期间他还作了一张先秦学术年表。

梁启超的亲朋好友知道后,都劝他好好休息,最好能住院治疗。随着病情日益加重,梁启超不得不入院治疗。在此之前,有人劝他服用中药,也有人建议他出国治疗,但他坚持选择了当时国内最好的西医医院——北京协和医院。梁启超做此选择,还有另一层深意,就是身体力行的推广他笃信的西医科学。

进了协和医院之后,做了一堆详细的检查:

第一回,用折光镜试验尿管,无病;试验膀胱,无病;试验肾脏,左肾分泌出来,其清如水;右肾却分泌鲜血。第二回,用一种药注射,医生说:“若分泌功能良好,经五分钟那药便随小便而出。”注射进去,左肾果然五分钟便分泌了。右肾却迟之又久。第三回,用x光线照见右肾里头有一个黑点,那黑点当然该是肿疡物。这种检查都是我自己亲眼看得很明白的;所以医生和我都认定“罪人斯得”,毫无疑义了。至于这右肾的黑点是什么东西?医生说:  “非割开后不能预断;但以理推之,大约是善性的瘤,不是恶性的癌。虽一时不割未尝不可,但非割不能断根。”——医生诊断,大略如此。(梁启超《我的病与协和医院》)

X光线一照,发现有黑点,得做手术割肾,这么大风险的手术,在当时的中国来说还是很多人都难以接受的,所以梁启超遭遇了家里人的反对。但是因为梁启超的坚持,最终还是决定在协和“割腰子”。

这期间还有一个插曲,在被协和诊断出肾有毛病后,当时与梁启超相交甚笃的,被誉为中医“四大名医”之首的肖龙友先生被梁邀请来进行复诊。肖龙友为梁启超切脉后,断然否定了协和医院的诊断结果:“肾脏绝无大病!”力劝梁启超切勿草率从事,并为梁对症下药,处方诊治。服用了肖先生的中药后,梁启超顿觉神清气爽,颇见功效,但是后来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病情反复的主要原因是梁启超一直没有停止读书治学劳神费心所致。肖龙友见状十分着急,劝告梁启超说:“治病不能单纯靠药,三分看病七分养,若想彻底恢复健康,必须放下书本,安心养病,否则即使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谁知梁启超听后却不以为然,戏虐地说:“战士死疆场,学者死讲堂,死得其所。何惜之有!”肖龙友听后连连叹气,不禁为老友的健康暗暗担心。

果不其然,不久梁启超的病情恶化,旋赴协和医院准备手术。住院后,梁启超饱受病痛的折磨,常常无法忍受,对医院的治疗方案也产生了怀疑和不满,他在给梁思成夫妇的信中这样写道:“这回上协和医院一个大当。他只管医治,不顾及身体的全部,每天两杯泻油,足足灌了十天,把胃口弄倒了。也是我自己不好,因胃口不开,想吃些异味炒饭、腊味饭,乱吃了几顿,弄得肠胃一塌糊涂,以至发烧连日不止。人是瘦到不像样子,精神也很萎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协和医院为梁启超实行了手术,协和医院知道梁启超当时的影响力,所以很重视这场手术,甚至由院长刘瑞恒亲自主刀。

北京协和医院

3月16日,梁启超被推上手术台。刘瑞恒干净利落地切除了梁启超的右肾,就手术本身来说,不可谓不成功。但手术以后,血尿并未停止,虽然有时血量很少,肉眼看不出,但化验证明,病症未愈。协和医院再次检查,却查不出任何原因,只得名之为“无理由之出血症”。4月12日,住院35天之后,他出院回家了。

出院后,他便请名中医开药,慢慢调养。当吃完唐天如大夫的药后,突见奇效,便血停止。梁启超大喜过望,致女儿梁令娴的信中说:“一大群大大小小孩子们,好叫你们欢喜,我的病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得清清楚楚了!”但是,8月底,梁启超的四妹不幸病逝。他思妹怀旧,感叹人生,情绪不稳,又开始便血。后请名医伍连德治疗,便血慢慢停止。9月,梁启超的好友曾习经患肺癌离世,死前之苦不可名状,梁亲眼所见,备受刺激,遂便血不止。3天后心情平静下来,遂又好转。而此后两年当中,不顺心之事接二连三向梁袭来,使他的心情总是低沉不已。

1927年3月31日,康有为去世更加打击了梁启超,老师先已作古,弟子又在染病,悠悠岁月,已无法唤起梁的生趣。梁启超的便血病又犯了。自从1926年后,梁启超的便血病时好时坏,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但他 仍在清华执教,不停地讲课、批改作业、接待友人、发表论著。1928年春,梁启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血压不稳,便血间有,心脏亦在萎缩。不得已,他又人京住进了协和医院,医生不断为他输血,并加强营养,身体渐又转好。出院后,他辞去清华的一切工作,回天津静养。11月27日,梁启超被送往协和医院抢救,但收效甚微。1929年1月19日午后2时15分,梁启超去世。

那么。梁启超的死究竟与割去的这个肾有没有关系?在梁启超的肾被割掉却仍然便血之后,梁的亲朋好友开始怀疑这场手术是否成功,协和医院的诊断是否错误了。

梁启超之弟梁启勋曾在1926年5月29日《晨报》副刊发表《病院笔记》记载这一事件说:

“迨检查后,谓病在右肾……剖治时余未参观,但据力舒东之言,则当腰肾割    出时,环视诸人皆陪然。力与刘(刘瑞恒)作一谐语日:'非把他人之肾割错乎?’刘日:'分明从右肋剖开,取出者当然是右肾,焉得有错。’乃相视而笑。力又云,做副手之美国大夫,亦发一简单之语日:'吾生平所未之见也。’以此证之,则取出之肾,颜色与形状,一如常人,绝无怪异可知。继乃将此肾中剖之,则见中有一黑点,大如樱桃,即从照片上所见,疑以为瘤者,即此物也。”

在此文中,梁启勋充分表达了对西医的不信任,认为他们割了一个本没有任何病症的好肾。

《国学研究院》油画,从左向右依次为: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和吴宓。

这一下,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文人开始纷纷为梁的“腰子”打抱不平了。文人陈西滢对西医的诊治失误嬉笑怒骂后,讲了一件事:

“在梁先生初进医院的时候,上海一位懂得中医的朋友,写信给他,说他的病是不用施行手术的,只要饮什么汤就会好。这话不但西医们听了好笑。就是我们也一点都不信。可是这中西不同的推断究竟有多大的分别呢?大家都在暗中摸索。谁能说什么汤一定不能治愈这病症,即使不然。病人所受的损失,也不至于比丢掉一个腰子和七个牙齿再大吧?”

“中医只知道墨守旧方,西医却有了试验精神。可是我最怀疑的就是这试验精神……我们怎能把我们的同类做试验品……也许科学就是冷酷无情……那么我们至少希望医者在施行手术之先,声明他做的是试验。这样,不愿做试验品的,也有一个拒绝的机会。”

“我们朋友的里面,曾经有过被西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人,而且不止一二位。”其对中西医的态度泾渭分明。陈西滢将梁启超在协和做手术,称作被西医用做试验品。而他的文章一经在《现代论》刊出,立刻便“附和者众”,其中最有力的支持者。便是大文豪徐志摩。他的文章刊载在当年5月29日的《晨报副刊》,题为《我们病了怎么办》。

这篇文章,徐志摩写的很有水准。表面上看,徐似乎在贬中赞西,实际上,他是在声援陈西滢的“西医就是拿病人当试验品”之说,他嘲讽道,西医所说的所谓“科学精神”,原来是“拿病人当试验品,或当标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个大夫或是学生来检看了一下出去了;二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又来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三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再来一次。但究竟谁负责看这病,你得绕大弯儿才找得出来,即使你能的话。他们也许是为他们自己看病来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西医如此这般“看病”,哪个还敢“看西医”?

这一唱一和的文章,一经登载,立刻便惹恼了鲁迅先生。当年7月5日,鲁迅开始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刊载他的《马上日记》,开篇便将矛头对准陈西滢和徐志摩:

“自从西医割掉了梁启超的一个腰子以后,责难之声就风起云涌了,连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也都'仗义执言’。同时,  '中医了不得论’也就应运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黄蓍欤?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欤?但西医的病院里确也常有死尸抬出。我曾经忠告过G先生:你要开医院,万不可收留些看来无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没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哄动一时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

梁启超是西医科学坚定的支持者。戊成变法前一年,1897年,梁启超在上海成立医学善会,特别撰文评述西医中医之优劣。如今,梁启超被西医“割错腰子事件”发生后,他身为受害者,还会继续支持西医吗?答案是肯定的。当反对西医科学的声音甚嚣尘上时,梁启超也在《展报》上发表了《我的病与协和医院》,公开为西医科学辩护。

梁启超首先“就事论事”,详述手术经过。并对割去右肾一事,谈了他的看法。他说:  “右肾是否一定要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据当时的诊查结果.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后来回想,或者他(它)  '罪不该死’,或者'罚不当其罪’也未可知.当时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专门家,很难知道。但右肾有毛病,大概无可疑,说是医生孟浪,我觉得冤枉。”他肯定西医的医疗是有效的,说:  “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想我若是真能抛弃百事。绝对休息.三两个月后,应该完全复原。至于其他的病态,一点都没有。虽然经过很重大的手术.因为医生的技术精良,我的体质本来强壮。割治后10天,精神已经如常。现在越发健实了。”

实际上,正如我们前面所说,梁启超出院后不但没有继续吃协和的药,身体也并不能说越发健实。那么,梁启超为何要为协和医院辩护?

有人说,西医传入中国不容易,梁启超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人们对西医的信心。梁启超的这些辩护大有深意。舆论千夫所指:你们不是说西医是科学吗,从西医院里抬出了死人,那就是“科学杀人”。梁启超终生笃信科学。他为西医辩护。便是为科学辩护。对此,他洞若观火:“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虽然诊查的结果,不如医生所预期,也许不过偶然例外。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察,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事实上,私下里,梁启超先生对家人说过,  “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也曾说过“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但面对公众舆论,他还是发表了上述为协和、为西医、为科学辩护的文章,因为。他“怕社会上或者因为这件事对于医学或其他科学生出不良的反动观念”。

另一方面,梁启超选择协和进行手术,本来是自己选择“科学”的决定。梁启勋曾说:

“其友人中有劝其赴欧美就名医诊治者,有劝其不必割治,辞却一切事务专心调养者,有劝其别延中医,谓有某人也同患此病,曾服某中医之药而见痊者,众论纷歧,莫衷一是。而任公微笑日:'协和为东方设备最完全之医院,余既信任之,不必多疑。’”

原本就是自己坚持去协和医院的,如果真的承认协和医院出了错,那么就是在说自己错了。发表了那样一份高姿态的文章后,梁启超自然不可能再与协和计较。但是,手术的苦果是要由他自己承担的,他何尝不关心手术如何错误,结果会如何?但协和医院始终含糊其辞。

后来,在著名西医伍连德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全面了解情况。在1926年9月14日给孩子们的信中,梁启超说:

“他(指伍连德)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协和巳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在手术前克里、力舒东、山本乃至协和都从外科方面研究,实是误人歧途。但据连德的诊断,也不是所谓'无理由出血’,乃是一种轻微肾炎。西药并不是不能医,但很难求速效。……我从前很想知道右肾实在有病没有,若右肾实有病,那么不是便血的原因,便是便血的结果。既割掉而血不止,当然不是原因了。若是结果,便更可怕,万一再流血一两年,左肾也得同样结果,岂不糟吗。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部分腐坏),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丁文江,赵丰田《粱启超年谱长编》)

这是如此,梁启超后来还是找了中医来调养身体,可见他自己内心也对这次“被割腰子”感觉到无可奈何。

遭受了错误的手术,身体受到很大戕害的梁启超,不肯追究协和的责任,甚至还公开为对方开脱,人们还可以理解为梁启超对“科学”的宽容。但是,对于自己多次经中医治疗好转的事情,他却绝口不向社会公开,甚至在声明中还批评中医治病为“瞎猜”;接受唐天如的治疗,却又说他“言涉虚杳”。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何以对西医与中医的态度反差这么大?梁启勋说,梁启超“辛苦数十日,牺牲身体上之一机件,所得之结果,乃仅与中医之论相同耶。中医之理想,虽不足以服病人,然西医之武断,亦岂可以服中医?总而言之,同是幼稚而已”。这就是有人说的,西医治不好病,也是“科学”的;中医能治好病,也不''科学”。

参考资料:

《“国医”之殇 百年中医沉浮录》作者: 郑洪,陆金国

《近代化细节》 作者: 张建伟

《世界名人的归宿 》作者: 史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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