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评判诗歌好坏的标准
评判诗歌好坏的标准
我以为在批评、欣赏、学习中国古典诗歌这方面,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大家常常讨论、常常伤脑筋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究竟怎样衡量判断,哪一首诗是好诗,哪一首诗是坏诗?这不仅在中国,在西方也是很成问题的一件事情。你要给学生一首诗,告诉他作者是莎士比亚,他就盲目崇拜,认为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就一定都好。如果你不告诉他作者是谁,你就给他几首诗,他就很难判断,那究竟是好诗还是坏诗。也许有一些人,他自己有一点点直觉感受,他说我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可是你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你能说出那个缘故来吗?而且你所说的那个缘故,果然就是衡量一首诗歌好坏的正确标准吗?
中国古人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说到一首诗歌的好坏,先要看那作诗的人,是不是内心真正有一种感动,有要说的话,是不是有他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意念,还是没话找话,在那里说一些虚伪、夸张的谎话。就是说,是不是果然“情动于中”,这是判断一首诗歌的最重要的标准。既然要“情动于中”然后“形于言”,这“情动于中”是诗歌蕴育出来的一个重要的质素。那么什么东西才使你“情动于中”呢?
晋朝的陆机有一篇《文赋》说过,“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在那强劲的、寒冷的秋风之中凋零的落叶,人们看了,就有一种萧瑟的、凄凉的、悲伤的感觉。“喜柔条于芳春”是说,当芬芳、美好的春天,我们看见草木那些柔条发芽长叶了,我们就有一种欣喜,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种感动。
后来更有名的一本关于诗歌批评的书——钟嵘的《诗品》,它前面有一篇序,第一段开始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气之动物”是外边的冷暖、寒暑,中国所说的“阴阳”二气,它感动了外物,所以有花开,所以有叶落。所谓“物之感人”,是说花开叶落的“物”的现象,就感动了人的内心。“摇荡性情”,所以就使你的内心有一种摇荡的感动。“形诸舞咏”,所以才表现在你的歌舞、吟咏的诗歌之中。所以,人心之动,是物使之然也,也就是说“情动于中”的一个因素是外在的大自然的物象。而如果说外在的,没有感情的,没有思想的草木的荣枯,都能感动你的话,那么跟你同样的人类的悲欢离合,难道不感动你吗?像孔子说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所以,杜甫在诗中才写下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才写下来“三吏”、“三别”。
像这些人世间很多人生的事情当然就更使你感动,不只是你自己个人的死生离别感动你,你看到别人的死生离别也同样地感动你,而诗人是有锐敏的感受能力和丰富的想象能力的,于是就不只是你自己的生活遭遇感动你,也不只是你看到别人的生活感动你,不只是你今天看到的当代人的生活感动你,古人及千百年前发生的事件也一样地感动你。所以,中国才有咏史的诗,“万古长留楚客悲”,“楚客”——屈原的悲哀为什么万古之下还感动了后代的人呢?所以,诗人就是要有一种中国古人所说的“民胞物与”之心,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对事物我都以同情的心对它,更不用说与我同类的人类,我当然就更会有同情和关怀了。当然,最好的、最能感动人的诗篇是诗人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自身的体验所写出来的。
可是我前文说过,好的诗人有锐敏的感受能力,有丰富的联想能力,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不只是草木,不只是现在的人事,我所没看见过的,没经历过的人事,都可以感动我,这才真正是一个有博大的感情、襟抱的诗人。所以,古人才会写出来很多美好的诗歌。白居易写了《长恨歌》,他是唐明皇吗?他不是。他是杨贵妃吗?他也不是。他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虽不是唐明皇或杨贵妃,但他能够想像唐明皇跟杨贵妃的死生离别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