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乱世文雄,黄金时代最后一位大诗人,一个文人的家国担当

曾国藩说:“元好问是自汉魏至宋金元之际,中国五、七言诗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位大诗人。”

然而这样一位大诗人,在大多现代人的心目中的印象却是模糊的,少数知道他的人,也多是从那句千古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而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公元1205年,金朝泰和五年,那一年元好问16岁,这个岁数在今天只是一个才上高中的少年,但元好问已经踌躇满志准备去参加他人生的第一次科举了。

在赴举的路上,元好问遇到了一位猎人,攀谈之时,猎人说今天自己遇到了一件怪事,他原本捕到了一对大雁,不料有一只侥幸逃脱了,他将剩下的那只雁杀了,谁知道逃走的那只雁见此情景,悲鸣之下,竟以头撞地殉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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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听罢心中触动,从捕猎人手中买下了这对痴情的大雁,将它们合葬在汾水旁,建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取名“雁丘”,万言千语的感慨只凝结成一首词:

《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少年元好问感慨,这世间的“情”到底是何物?能让一对大雁生死相随,它们双双历经了多少寒暑和春秋,飞越了多远的天南和地北,又怎能忍受被独自留下的形单影只呢?

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憋不出一句足以流传后世的诗词,而16岁的元好问,就已经写出了这样流芳百世的千古名句,毕竟,是从小就被誉为“神童”的元好问啊。

但元好问坎坷而不凡的一生,可远不止是写写风花雪月而已。

繁花似锦 不过一场梦

公元1190年,元好问出生在南宋、金、蒙古三足鼎立时期的金国山西忻州,字裕之,是北魏孝文帝拓跋氏的后裔,七个月大时,他被过继给无子的叔父元格,养父母对他倍加珍爱,格外重视对他的教育。

而元好问也不负父母所望,从小就天资聪颖,4岁读书,7岁能作诗,14岁时养父为他觅得陵川大儒郝天挺为师,经过6年苦学而后贯通百家,他的文才出色到了什么逆天程度呢?

15岁时,元好问随父亲在陵川西溪参加一个宴会,即席赋诗一首,引起轰动,被赞为才华不输东晋名士王坦之;

太原王汤臣在《题裕之乐府后》诗中称赞元好问的词不输北宋名士晏几道;

文坛盟主、礼部尚书赵秉文更是夸赞元好问的诗是“少陵以来无此作”,将元好问与唐朝诗圣杜甫相比肩,这样的元好问,当时谁人不称一声元才子?!

少年天才,前途看似一片光明,然而文才和科举从来不是对等的,有才华未必就考的好。

16岁第一次参加科举的元好问,虽然写出了千古名词《摸鱼儿·雁丘》,却在科举场上铩羽而归,3年后,19岁的元好问再次赴考,依然没考上。

他的老师郝天挺告诉他:“读书不为艺文,选官不为利养”,苦读诗书并不是以科举为最终目标的,所以一时考不上并没有什么,落选的元好问回到家乡山西忻州的遗山读书,自号'遗山山人',因此他又叫元遗山。

这段时光,虽然有科举连续失败的阴影笼罩着,但总归世道还是安宁的,但他一生的平静时光却戛然止步于两年之后。

公元1213年,蒙古兵攻破元好问的家乡忻州,有屠城之祸,元好问的兄长元敏之便在此时丧生,为避兵祸, 元好问不得不举家迁往河南。

此后元好问又经历了3次失败的科举,不过科举虽然没考上,他也没闲着,期间他写了一部诗评集《诗论三十首》,在点评自汉魏至宋朝重要诗人和流派的同时,将自己的诗歌理念浓缩在七言诗句之中。

以诗论诗,在他之前这么做过的还有一个人,便是杜甫,而这一年元好问才28岁。

直到第6次科举,32岁的元好问才中举了,此时距离他16岁第一次参加科举,已经又过去了16年。

照理说,好不容易考上了,还不赶紧抓住机会出仕做官,看人家范进中个举都高兴得发了疯病不是,但元好问却拍拍一身的尘土,回家了,不要这个成绩了,这是图什么?

因为当时有小人眼红元好问,污蔑他是依靠后台才能中举,元好问不想名节受辱,便愤然不就任,直到又一个3年后的35岁,他再次中举,考了19年、7次,元好问终于正式踏入仕途,权国史院编修,留官汴京。

但这时的金国,早已不是他少年时那个繁华稳定的金国了。

蒙古屡犯、战火纷乱,元好问的仕途也是一路坎坷,但他确实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任河南南阳县令时,《南阳县志》记载:“南阳大县,兵民十余万,(元好问)帅府令镇抚,甚存威惠”、“知南阳县,善政尤著”,在大旱之年他又为辖地的百姓向朝廷争取到了三年的赋税减免。

此后不久,元好问迎来了仕途的高峰,先是赴京任尚书省令史,后又升任左司都事,又转任尚书省左司员外郎,最后官至翰林知制诰。

正当他仕途步步高升之际,公元1233年,蒙古大军围攻汴京,金哀帝出逃,元好问被围城中,城破,金朝不久灭亡,他成了阶下囚。

乱世国难 一个文人的担当

生逢乱世,人们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元好问有自己的担当,他说:“死不难,诚能安社稷、救生灵,死而可也。”

国破家亡,在后世的史书上只是轻轻的几个字,但落在当时的人们身上,是整个世界的血色和破灭。

一百多年前,金人攻破北宋都城汴京,掳走宋徽宗和宋钦宗、宗室、后妃等三千多人,北宋灭亡的惨状仿佛还在眼前,一百多年后,金朝又在同样的地点复制了同样的悲剧。

蒙古大军攻陷汴京后,也掳掠金之宗室、后妃、百姓北去,元好问写道: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

道旁僵卧满累囚,

过去旃车似水流。

红粉哭随回鹘马,

为谁一步一回头。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哭没有用,一步一回头也没有用,并没有奇迹发生。

元好问的诗词作品,在文学史上的评价,成就最高的并不是那首描写爱情的《摸鱼儿·雁丘》,而是书写乱世苦难的“丧乱诗”。

在亡国破家之痛面前,个人的情爱已自觉退下,元好问将悲愤、惋惜、怀念、怅恨等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以诗作史,为我们真实还原了那一段历史。

“丧乱”写的好、感人,是因为其事极惨,其情极哀,“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无论是艺术的概括力,还是情感的真挚性,都是杜甫以后少有的。

元好问自己也曾写过“诗狂他日笑遗山,饭颗不妨嘲杜甫”,以杜甫为榜样和同行者,但如果可以选择,元好问一定宁愿不要这个头衔和标签,只愿世道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在金朝和元朝新旧两朝转折之际,是元好问一生中最艰难和痛苦的时期,期间,他做了两件颇受争议的事:

其一是他在汴京城破之际,给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寄了一封《寄中书耶律公书》,耶律楚材原本是金国大臣,后来蒙古军攻占金中都时投降成吉思汗,从此开启了在蒙古国的仕途。

这样的一个人,必然是为当时的金人所不耻的,但是元好问却一连给他寄了三封信,是为什么呢?

原来,元好问看到蒙古大军一统中原已经指日可待,无法避免,便祈求耶律楚才看着曾为同袍的份上,对他信中列出的能够延续中原文脉的儒生,予以保护。

初次上书石沉大海,元好问又一连上书两次,耶律楚材终是被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后来在元好问举荐的54人中,有15位在《元史》中留名,他们在传承和保存中原文化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其二是“崔立碑事件”,当时留守汴京的将领叫崔立,他认为大势已去,便私自开城门放蒙古军队进城,汴京因此不战而破。

从民族大义上来说,这无疑是失节之举,但崔立认为他此举避免了屠城,是值得歌颂的,便强迫一众文臣为他立“颂德碑”,无奈之下,碑文终究是被写了出来,只是如实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没有为崔立吹嘘拍马,但到底是谁主笔,一直有纷争。

参与撰写的太学生刘祁在《归潜志》中竭力为自己辩解,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元好问身上,言之凿凿,称一切都是元好问指使逼迫他写的。

而元好问的自辩却始终没有直言出刘祁的名字,只是为自己解释了一番,并没有强行拉踩他人,孰真孰假不好说,只不过后来刘祁还是出仕蒙古欢欢喜喜去做官,而元好问在金亡后则隐居著书,终身不仕,个中高低,也无须多言。

隐居不仕 对故国最深沉的爱是为之“著书修史”

金亡后,元好问与金朝的大批官员被囚禁数年,被释放时已经45岁,耶律楚材向来赏识元好问,一再诚意请他出仕,元好问却转身回了老家隐居,《金史》载:“金亡,不仕”,他始终没有在元朝入仕。

支撑着他走过人生最后二十多年的,是要为故国金朝编修一部史书的信念,金朝的覆亡已成定局,但“国可亡,而史不可灭”,作为金朝衰亡的见证者和亲历者,元好问想要为后世留存一部金朝的真实历史,以使这段文明不被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为了搜集资料,他拖着病躯多次奔波往来于燕京、汴京、洛阳、太原、忻州等地,采集金朝君臣、文人的言论、事迹和作品。

著书立说是一件漫长的苦差事,元好问造了一座“野史亭”作为书房,经过寒来暑往二十余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完成了以《中州集》《壬辰杂编》《金源君臣言行录》为主的数部宏篇巨著。

《中州集》收录了金朝君臣、百姓的诗词共2116首,元好问为作者一一立传,意在“以诗存史”,缅怀故国,如果没有元好问,不知会有多少金朝诗人及他们的诗词被埋没。

而最重要的《金史》,元好问原本打算查阅记载金朝治国历史的《金实录》后便开始写作,却因为一些阻碍,没能看到《金实录》,未能如愿修成金史,抱憾而终。

但他凭一己之力完成了大量的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后来元朝丞相脱脱主持编修《金史》,元好问的这些著作是主要的资料来源,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元好问,金朝历史与文化的都会出现巨大的空缺。

在去世前的第五年,元好问还做了一件让很多人不能理解的事。

1252年,元好问63岁,已是一代文学宗师,他却在这一年北上觐见忽必烈,并给忽必烈奉上了“儒教大宗师”的尊号,这让很多人觉得元好问是在讨好拍马屁,有失文人的清高和骨气。

但人们却忽视了另一方面,元好问是为了说服忽必烈遵信儒学和学习汉文化,他在觐见时提出免除儒户的兵赋等建议,忽必烈欣然采纳了,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儒生的地位。

元好问不是僵硬不知变通的腐儒,他是一个在科举考试时被污蔑后,宁愿等三年再考一次也不愿名节受损的人,却为了苍生而退让,可见元好问是一个务实的人,心怀天下,能屈能伸。

诗人元遗山之墓 足矣

1257年的秋天,68岁的元好问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除去上文提及的《中州集》、《论诗三十首》等著作,元好问流传下来的诗有1380余首,词384首收录在《遗山乐府》中,小说《续夷坚志》202篇,《唐诗鼓吹》10卷,散文250余篇等等。

临终前,他曾有遗言:

“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头树三尺石,书曰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

身后之名,一句诗人元遗山,便足矣。

清代学者赵翼评价元好问的一生说:

《题遗山诗》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元好问的一生,少年时目睹繁华如梦,中年时历经国破家亡、山河破碎,最终在老年时涅槃,成长为书写国难、长歌当哭的北方文宗,被后人尊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完成了他在乱世中的修行。

参考书籍:

《元好问传》朱东润 上海古籍出版社

今山西 忻州 元好问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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