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公 / 王向力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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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595期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怀念外公」

文/王向力

一

1996年刚开春，外公吃起饭来便显得十分困难，食物一下肚就作呕不止，吐在地上尽是些核桃大的泡沫。他觉得腿沉，也感觉大病的来临，一个人悄悄翻了几道山梁去乡里医院诊断。片子拍出来，大夫说：“老汉，儿女咋没陪着来呢？”

“娃们都忙着呢。”外公笑着回答，卷起写有胃炎的病历返回家。其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病是不轻了。

6月份，外婆突犯脑血栓，外公用独轮车将外婆推到县东的滹沱医院治疗。在病房里，外公始终爽朗地笑着，里里外外忙着照应外婆，还忘不了帮其他病友提壶热水，而他每每难受时，就躲在水房里面扯心扯肺地呕吐。临床陪护的女孩见了对护士说：“我看老汉的病可能比这老婆还重呢。”我母亲到了医院，劝说外公去做胃镜，拳头大的胃镜吞了下去，噎得外公满脸涨红浑身哆嗦。胃镜做毕，外公擦着眼泪说：“杀了我，再也不做这检查了！”结果出来——贲门癌晚期。小舅从西安返回，中午特意为外公买了一碗牛肉面，他不愿拂了儿子的好意，强撑着一口口吃完，又悄悄到水房里吐掉了。

待外婆病情稳定后出院回家，小舅便接外公到西安再做检查。先一日，我妻子拿了X光片去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咨询，一位教授说，不能拿这张片子做简单的结论，需要重新做胃镜看看。我们把这消息告知外公，外公面露喜色：“到这把年纪，死是不怕的。只是我再能活两三年，看着把你婆葬埋了，我也就安心了。”第二日，外公去一附院重新做胃镜，在检查室里，他听见操作仪器的大夫叹息道：“连上了，连上了。”回来便再不问结果，说：“甭再花钱了，没用了。”

结果仍然是没有改变。我们呆呆地看着外公，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他的话，看他佝偻着腰蹒跚地走到门外。门外是西安铅灰色的天空，望不到故乡的山岭，也看不到痴痴呆呆话语已不灵便的外婆。

二

外公陈秉义，少年时就读蓝田简易师范，毕业后早早在乡间做了一名教员。乡间的劳作给了他一副健壮的身体和黧黑的面皮，长年喝山泉又落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当教员时喜好打篮球，腾跃跑跳无人能出其右，又生性开朗，整日笑声不断，每每露出一口白牙，被人戏称为“黑人牙膏”。五八年反右，定为“右派”，遂被从学校驱赶回家。回家时家里有一女五子，每日同外婆为生产队编织笼筐维持家用，更兼乡里冷眼相看，时时在运动中被扯上游街示众。七八年平反，外公返校教书，学校却在秦岭腹地的草坪乡。每周六天已黑定，听见他推着自行车咣啷咣啷地从山梁上下来，周日早早起来挑水担粪，忙活一天将家里活干完了，于日暮时分，车头上挂一布兜馍又翻山去了。

1983年外公提前退休。回家时已患多种疾病——胃下垂、白内障、哮喘。吃饭只能少吃多餐，冬天一来临喉咙里便咝咝声不绝。但他闲不住，仍旧是天麻麻亮便起身下地干活，即使到了冬日，手里也从未停过，忙着编笼编筐，他那双大手指关节肿大如核桃，粗糙如麻纸，人触之有如针扎一般。他养了一头牛，健壮肥硕，四条腿像四根檩子，外公好草好料喂着，每天傍晚都忘不了拿篦子把它身上的毛细细梳理一遍。大概劳作活血健身的缘故，三四年间，外公身上的病痛竟奇迹般地消失，一生嗜土地如命的外婆又督促外公多承包了几亩地，风烛残年的他们依旧像牛一般耕耘在那一片并不丰产的山地上。

家里人是一致地反对两个老人再如此辛劳，先是劝说退了几亩地，后又逼着卖了那头黄牛。黄牛卖给了亲戚家，三个月后，外公上集归来，在临村村口见了那牛，身架子瘦落，毛长而稀疏，远远见到旧主人，扯着脖子哞哞直叫。外公回来便难受了几天，不时发着嘘声，嘟囔着数说那位亲戚。

三

我1989年上高中时，因讲哥们义气参与了一场群架。后来学校虽未开除，自己却心灰意冷，瞒着家人跑到西安打工去了。外公闻讯，坐车到西安四处打问，找到我窝身的地方，我执意不回。外公说：“男子汉受些坎坷要能挺过来，那些年我下放在家，跟人进山砍竹子，不小心踏到竹茬上，竹茬一下子从脚心穿透到脚面。我那时是右派嘛，没人理睬我。我咬着牙把脚拔出来，扯了背心包了，还砍了一捆竹子扛回去呢。”

我无语，默默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随外公登上回乡的长途车。记得那时是个春季，车外正下着春雨，薄薄的烟雾笼罩着绿油油的麦苗。车上的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外公那灼灼的眼光在我眼前晃动，暗暗坚定了我继续攻读学业的信心。

1992年8月，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外公知道后专程赶到家里，其欣喜自不待言，与我父亲小坐，又叮咛我母亲做一床新被褥，最后又看了我一眼说：“好了，这下我也放心了。”站起身，说：“我回去了。”我父母见天色已黯淡下来，极力挽留，外公坚辞不肯，“天上有星星呢，亮亮的就回去了。”我送外公出村，星光将淡淡的亮色洒在路上，外公轻声说：“回去吧。”佝偻着腰，大踏步往回山的路上走去——他那时身体已经虚弱，非挣着使劲踏步不成，因此倒显得精神矍铄，步履坚实了。

四

外公自知时日不长，从西安返回家中。因我外婆患病，家人都不愿把事情告诉她。可怜外婆糊里糊涂，每日里吆喝着外公下地干活，不顺意还要骂上几句。外公顺着外婆，撑着病体，还得到那撒了一辈子汗水的地里劳作。

外婆是终于知道了他的病，听人说蜈蚣泡酒的偏方，便让外公试试，外公婉言拒绝；又请人延神禳治，外公坚决不肯。腊月时分，我回乡去看他。他已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脸上只剩下坚硬的轮廓，腹部凹下如一深锅。听到我的声音，外公高兴起来，问我今天天气可是阴的，我说是，——知道他已目不能视物；又问我工资情况，笑着说：“比我工资都高呢！”我说兴平有一名医，我可以坐车去咨询一下，外公说：“再不要胡跑了，啥都没用了……你给人家好好上班，见习期里，不要马虎——”

我回到西安。我知道外公将不久于这世上，却再没有勇气去问讯消息，幻想着他能于一日硬朗朗地站起，又高高兴兴地到山地里干活。腊月的一天，我到一个本家叔父处闲坐，他说：“你外公殁了快一个月了。”

我呆坐如木，一个月来自欺欺人的梦想终于被现实击碎了！

正月去舅家拜年，外公的坟头已经积满了雪。外婆还痴痴地坐在火炕上，吧嗒着口里的旱烟锅。大舅说我走后三天，外公将几个儿子叫到跟前，安排身后谁去通知乡教育组，谁请执事操办丧事，谁负责去亲戚家报丧……交待完毕了，他说：“我再不说话了。”遂静静地闭上眼睛，从此再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