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春:关羽出场

李洪春先生

有的人唱关羽戏,总怕不红火不热闹。甭管《古城会》还是《汉津口》,全得先让马童足翻一通,把场子烘得热热的才肯露面;关羽一出场,也都一样“卖份卖派”,威风凛凛,又是刀花又是亮式,奔不下“彩”来不算拉倒。观众坐在台下,光看他一个出场,分不出哪出对哪出。

前辈大师对角色的头次上场从不视为等闲。杨小楼先生唱《长坂坡》、一出场就是眉头紧锁、愁云入眼。眼角左右一扫,观众马上觉出了赵云身上的沉重。他演的不是杨小楼,也不是平常时候的赵云,而是在万马千军的争斗和杀伐中保着主公一家逃难的将军。这以前的戏,台上没演,观众没见,可全让他一个没词儿的出场带出来了,这叫“带戏上场”。同时台下也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赵云的心事:老窝都让人家端了,哥儿几个投奔哪儿呢?连家眷带百姓的,一天走几十里,曹兵能追不上吗?看来这场恶仗是打定了。孤身一将,我得又保住刘备,又护住主母。这就跟下边的戏又接上了。不象有的人扮赵云,上去先在当中间多站会儿,一脸的了不起。好象告诉台下:甭看我先在边上忍着,这出戏我是角儿!是啊,你是有了,戏可没了。

红生鼻祖王鸿寿

回头再说关羽。关羽确实是传统戏里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京剧里有的是英雄豪杰、大侠名将,可没第二个人能有他那种威风、庄严,让人感到精神一振、荡气回肠的。一些演员扮关羽,难免先惦记这个,只怕不“威”不“严”、一个劲儿“长份”。他们忘了关羽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忧、恐、惊。

从先师三老板(王鸿寿先生)传下来的正宗关戏有三十八出。说“正宗”,就是不包括《三顾茅庐》《白门楼》这些不以关羽为主、而有关羽上场的戏,也不算《青石山》那种拿关羽当“关圣帝君”、“伏魔大帝”的“闹妖戏”。这三十八出,从《斩熊虎》到《走麦城》,差不多唱出了关云长的一辈子。他这几年,有露脸的时候,也有倒霉的时候,当过三军上将、五虎之冠,也穿过卒坎、充过什长;立过汗马功劳,也犯过该掉脑袋的大错儿;有过容人海量,义服黄忠,也有冲天傲气,祸至杀身。这些情绪、身份、境遇、品性,各出戏里都不一样。演法能一样吗?上场能一样吗?要是全一个模样就甭看三十八出了,一出戏足够。

李洪春《斩熊虎》

拿《斩熊虎》说吧。这出戏是关羽路见不平,解救民女,怒斩恶霸熊虎。什么扮相?素蓝箭衣、腰刀、净脸、黑三,同《夜奔》的林冲类似,整个儿一个武老生。(因为按迷信说话,他是这场大祸以后躲到庙里,脸才变得“面如重枣”的。后边戏里也有一场“搜庙”。)怎么上场呢?小锣打上,边舞边唱〔新水令〕牌子“风尘埋没将雄英、叹人生如幻泡影。久有凌云志,时不随人行。”白:“这宝刀要尔何用?”接唱:“惭愧英雄。这宝刀要尔何用?!”从这几句词里,就能琢磨出他的处境、心情。有武艺、有心胸,可是英雄困顿,没有用武之地。表情应该带着愁容;身段不妨见点棱角。让人看出来:别瞧时运不济,决非等闲之辈,一腔正气,简直压不住的意思。这么着跟底下的拔刀相助、贼血祭刀接得上。台上就怕硬山搁檩,讲究的是顺理成章。

到了《斩华雄》,虽说还是屈居下僚,锋芒未露,连扮相也还是素褶子、素箭衣,只不过头上加个红缨,身上多件卒坎,可劲头就和《斩熊虎》不一样了,已然桃园结义,弟兄同心,有了依靠;二则投军讨董卓,有了奔头。虽说手下只管十个人,究竟肩膀上担子沉重,所以就该深沉点、持重点了。这出戏的上场是“请上.”,张飞一块儿出来。俩人得有个对比:张外露点,关羽含着点。这会儿关羽越不起眼,呆会儿温酒斩将就放得开,就越能让袁绍吓一跳,曹操吃一惊,观众看了才解气。

等到住后披上靠,跨赤兔马,执偃月刀的时候,那就完全不同了。大将风度、华夏扬威。一戳一站,全教对手闻风丧胆。可同是这个扮相,这个身份,一出跟一出戏也不一样。他的上场还是千差万别的。

李洪春《古城会》

《古城会》,是在过五关、斩六将之后,千里单骑,已然杀出了威风。可他的上场却不能从“威”字下手。您想想,关羽那时候的心气儿呀。在曹营忍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听见哥哥的信儿,于是什么也不顾了,挂印封金,坝桥挑袍,保定皇嫂上路。过关斩将,见勇见智,总算是离古城不远了。一个心眼儿就是快快见着哥儿们弟兄,痛叙别情,再图今后。他是“抱着热火罐”来的,心急只恨马慢。所以,这个上场容不得花哨,添不得佐料。我跟三老板学这出吗,闷帘【导板】“离却曹营奔阳关”之后,上皇嫂、车辆、扛刀小校。然后就是马童拉马把关羽引上来。马童不能大翻,更不能卖弄,因为关羽这工夫想不到“摆谱”,也等不及马童的“折腾”了。接着就是三句唱:“日行夜宿哪得安?过黄河斩秦琪路遇文远,一路上斩六将闯出五关!”前因后果,急如星火,全有了。如果这时候马童翻个没完,关羽唱个没了,就把“急”字全冲了,顶多落个你能唱。

同是挡曹,《汉津口》和《华容道》的上场也满不是一回事。前者是军情急如火,后者是浑身不服气。原先《汉津口》头里还有一场发兵。关羽求救,刘琦推病拖延,诸葛亮急上,关问:“我大哥现在何处?”诸葛亮答:“此时不及多言,快快升帐!”接着派出关羽汉津口救驾。眼下把这场戏省了,可事情还是这么个事儿,这个燃眉之急就得凭着关羽的上场带出来。您瞧啊,曹兵百万追过当阳,张飞、赵云眼看也招架不住了。观众正揪心的工夫,帘里一句【导板】:“赤兔追风连声吼!”两堂月华旗“急急风”领上,“四击头”,关羽亮相。再起“急急风”、“四击头”,戳刀亮住,起“望家乡”接唱【垛板】,直到“人马扎在汉津口。”真是非此不足挡曹操的凶焰。凝重、威严,也分外紧湊、急迫,让台下觉出惊心动魄的腾腾杀气。底下战将惊曹的把握,全在上场时铺足垫稳了。

李洪春(85岁)《华容道》

而《华容道》情况翻了个个儿,它不是解危救难,而是从从容容地张网等鱼,打落水狗。这个任务本来关羽就不过瘾,诸葛亮又再三表示不放心,非挤兑他立下军令状,象是两下拱他的火。这个戏一上场,关平、周仓接着,他先来个下马三笑,满脸的傲气,心里说:“军师真小瞧了我了!”再一番上场,月华旗、关平、周仓“急急风”站门,关羽披靠执刀,大刀花亮相,“华容道去者!”一派手到擒来的意思。这两场不怕热闹火炽。因为这会儿“卖”的越足,后边的放曹就越显着虎头蛇尾。您说,两出挡曹戏能一个架式吗?

《战长沙》和《讨荆州》的上场都是“发点”,扮相都是褶蟒扎靠,形式都是龙套站门,其它,出入可大着呢。前一出念“大引子”,然后自报家门,发兵;后一出却是唱〔粉蝶儿〕:“威镇荆襄、统雄师,烟尘扫荡。”接着关平、周仓双上,这不为异而异,而是表明不同的环境、气氛和关羽不同时候的身份。《战长沙》还是创业时期,《讨荆州》却已颇具规模。前者是领兵不多的骁将,后者却是官踞要津的主帅。《战长沙》是发兵上路,主动;《讨荆州》却是统兵镇守,等着人家上门。将后比前,气派大多了,傲气也出来了。把这些全弄明白了,演起来“心劲儿”就不一样了。甭说嘴里“尺寸”不同,就连脚底下的快慢、高低都分得清楚了。

李洪春《走麦城》

三十八出,出出不同,就是同一出戏里的几次出场,也是火候不一般的。举《走麦城》的例子,这是关羽由盛而衰,摔大跤的一出戏。前边的上场要“傲”,后边的上场要“悲”,中间的几番上场要演出这个变化的过程来。骄兵必败,教人看出关羽是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绝地上来的。

头场“发点”,狂劲大了。念【引子】:“绿袍锦甲须髭灰,凤目蚕眉美髯公。”念出矜持、傲慢、目中无人来。

等到“劝军”时,已是穷途末路,军心离散了。关平没辙,哭着唱“回身便把父王请”,关羽“纽丝”上,“凤点头”接腿:“我儿为何两泪淋?”我是缓步上场,微合双目,显得心事重重。在“纽丝”和“凤点头”之间,加上闷锣“匝、匝、匝”的敲击,睁眼一扫,眼光落在关平身上。再想,然后再唱出那句。“两泪淋”走上膛,要唱出哭音来。“关老爷英雄一世,也落到这步了!”如果不带着这个戏上场,底下劝军根本跪不下来,后头突围也死不成。因为“前有吴兵,后有魏将”的形勢全在演员脸上呢。三老板就对我说过:“这出戏要是不能把听戏的唱哭了,甭唱!”

李洪春《战延津》

众所周知,三老板的关戏好。我认为,好就好在把关羽不当泥塑木雕,而是当成活人来演。他把唐朝吴道子画的《关王四十八图》以及武术里的《关王十三刀》、《春秋刀谱》吸收借鉴,化用到舞台上,甚至化用老生、花脸、小花脸的身段,使到关羽身上,正是为了丰富表现这个人物的手段。使关羽在不同的戏里,能根据当时的境遇、心情而有不同的表演。他为关羽设计的各种巧妙不同的上场,就足以使我们后辈窥见大师的苦心。

看见不实授的戏,老人爱问一问,“你跟谁学的?”这里绝无非讽刺的意思,而是可惜你只学了嘴里身上,没学到“心里”,没弄清角色“心里的事”。来龙去脉不知道,感情必然抓不准。再加上会的戏少,一出戏里恨不得把知道的东西全添上。甭管哪出的,热闹就行。这么演下来,也许当时“掌声如雷”;可要再演一出就没新鲜的了。演关戏,应该替角色想想:如果你要演关羽的一辈子,到什么时都是端肩膀、缩脖子、皱眉头,都是那几个刀花、那几个相,关云长受得了吗?关戏还有人瞧吗?

俗话说十戏九不同,演员最忌千人面。不光千人一面不行,同一个人物百戏一面也不行,一出戏里不同的出场一个劲儿还不行。总归一句话:三十八出关戏里的关羽没有一道汤的,这个人物的上百个上场也没有完全重样的。这不在扮相,不在底包,不在锣经,就在咱们演员心里。

《戏剧报》1983-05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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