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晚唐系列之大唐的重构（十八）
上一节我们看到了一个怂得不能再怂的皇帝，实在令人憋屈。然而，如果我们回顾下连载的第一节《厉害了，我的皇》就会发现，皇帝似乎一开始不是这个样子的。湖北梁崇义、四川崔宁、潼关周智光，这仨家伙在上一节那是一个比一个无法无天。梁崇义的前任是来瑱，在自己的地盘被皇帝玩尽手段，生生被提溜到首都，然后就掉了脑袋。崔宁的前任是严武，被皇帝整得乖乖进京给先皇修陵墓。至于周智光的前任李怀让，那更不得了，仅仅是因为被皇帝宠幸的死太监程元振猜忌，就吓得自杀了。
要理解其中的变迁，我们可以回顾下安史之乱连载的《希望破灭的唐帝国》。
皇帝想中央集权，通常会打压军队出身的地方大佬，想方设法任用政府文职官员执掌地方。政府任命文职官员执掌一方，希望他服从中央的全国一盘棋。可眼下的实际情况是，地方军镇的钱粮物资，都是地方的将士们在操盘，这里面完全是一笔糊涂账。一个文职官员来到地方，要面对的头号难题就是，到底要不要查账？可是你是中央的人，中央才是你的后盾，你屁股不坐到中央去，你又打算如何应对中央的不满，应对政敌的攻击呢？你的到来，挡了多少人的路，你的位子，让多少人睡不安稳呢？总之，一边是五百万，真金白银；一边是断头刀，一样的货真价实，你打算选哪样？总之，除非你把自己整的一看就变成了个军头的样子，不然你是很难收场的。可是，中央派你下来，就是要管住军头，是为了收回中央权力，逐步整体上压制军头的。推理得是不是有点多了？现实情况就是，很长时间以来，中央派下来的文职干部空降兵，下场都不怎么好。空降朔方军区和河东军区的李国贞与邓景山，很快就交了粮本。即便是军头出身的荔非元礼、李藏用等人，在中央的查账风波下，仅仅是骑个墙，或者没站好队，也都交了粮本。不扯别的，就说湖北军区吧，漕运恢复之前，帝国东南的税收必须经湖北转运，所以帝国非常想稳稳的控制这里。然后湖北就乱了，康楚元为首的地方军队叛变，王政还好跑得快，没掉脑袋。但是帝国不甘心啊，没一年，又派了文职的史翙来湖北。帝国存在数以十万计的拥有独立经济地位的士兵们，藩镇割据的大势已成，绝非个人意志可以挽回。
当中央想要把手伸进地方的时候，往往都会遭遇非常强力阻扰，而且下场非常惨烈。
摆在地方军头面前的通常来说就两条路——要么归顺中央，顺服皇帝；要么割据一方，称王称霸。从个人的欲望来说，肯定希望选择后者，要想让军头们选择顺服皇帝与中央，那就需要让他们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可以换来安全。抵制中央固然有交粮本的风险，顺服中央却注定也是一个死，既然都是死，那干嘛不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呢？正是基于这样的大背景，小皇帝发现，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改变不了军头们桀骜不驯的大局。来瑱死了，有梁崇义；严武死了，有崔宁；李怀让死了，有周智光。皇帝非要解局，通常来说那就只能是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了。总之，露头就打，反革命分子来一个我杀一个，出两个我砍一双，不信我整不服你。嘴硬只需要嘴巴，手硬需要的是实力，尤其是经济基础上的硬实力。那是因为老皇帝几年苦心积累，各种要脸的不要脸的手段统统使了几回，总算是在首都拉出了一支几万人的队伍。各地还有由政府直接控制的预备役士兵，比如渭北、鄜坊、宁州、泾原等地区。外围还有一些依附的蛮族部落兵以及灵州朔方军总部的留后部队。这支队伍数量不少，但也算不上很多，而且多是新募的士兵，质量上也值得怀疑。但总的来说，关中看上去还算稳稳的在帝国的控制之中。如果是和河北、河南、山西和山东的军头去比，帝国的斤两还远远不够。但是面对湖北、四川、江南以及西北等小号的头目，帝国的实力还是相当雄厚的。这也是帝国要对来瑱、严武和李怀让等大小军头动手的底气所在。
问题是，皇帝这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如何呢？
帝国这边组织大军东进，平定安史之乱，正打算趁此良机敲打几个小一点的地方军头，吐蕃就来了。吐蕃突然间就转进千里，快到长安城皇帝才知道消息，于是，首都就这么突然沦陷了。吐蕃入袭的细节，本连载前几节已经很详细介绍过了，这里就不多啰嗦了。吐蕃驾到，帝国从老皇帝到小皇帝，几年的苦心布局，就像纸片一样被撕碎了。皇帝逃到了陕郡，40多天没有一个军头露面，然而最令皇帝伤心的还不是这个：吐蕃之入长安也，诸军亡卒及乡曲无赖子弟相聚为盗；吐蕃既去，犹窜伏南山子午等五谷，所在为患。…上命李抱玉讨之。贼帅高玉最强，抱玉遣兵马使李崇客…大破之；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擒玉，献之，馀盗皆平。首都丢了，必须要军队来防守和收复啊，于是，关东军头的部队大批的被调入关中勤王。帝国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养活这些别人的部队，然后自己的部队呢？禁军被打散后，没吃的没喝的，只好跑去终南山当强盗。败兵临时当强盗是很正常的事，这几年来哪支败兵没这么干过。中央有了钱，招他们回去，他们还是皇帝的兵。可皇帝没钱了，于是这些亲儿子们只好一直当强盗，最后只能让外来和尚直接把他们收拾了。本来帝国这么些年以来忧心忡忡的，始终是关外的军阀。现在皇帝这么厉害一回，收获就是现在连关中也遍布军阀了。周智光大嘴巴，叫嚣晚上睡觉抖抖腿，就怕不小心把长安城给踢塌了。问题是，周智光说的只是一个事实罢了，只不过其他军头低调点，不像周智光那么叫唤而已。怒曰："仆固怀恩岂反者邪？皆鼠辈弄威福趣之祸也。我本不反，今为尔反！"遂叱斩志斌，飨帐下。周智光和皇帝派来的政委不对付，直接就把人给砍了，说的很直率：仆固怀恩都是反革命了，我们谁还能不是反革命呢，所以您可千万别用反革命的帽子吓唬我。仆固怀恩为什么成了反革命呢？还不是被你们这帮死太监（监军）搞出来的事，所以皇帝您派来的死太监，对不起老子砍了他。对于周智光一而再，再而三的无法无天的行为，皇帝都报以了容忍。皇帝之所以再三忍耐，是因为皇帝的家当已经碎了，皇帝还想坐这个天下，就只能在大小军头间借力打力了。
蓝色圆圈就是周智光的地盘，虽然很小，但是包含了两个极其重要的关卡——蒲坂和潼关：潼关是中原和关中之间的咽喉，堵住了潼关，就堵住了黄色圆框所示的关外军头。蒲坂是山西和关中之间的咽喉，堵住了蒲坂，就堵住了山西，尤其是坐镇运城一线的朔方军。我们可以看到关中外围的第一道防线灵州，关中周边的第一道防线邠州，都是朔方牢牢掌控的势力范围。可以说周智光的地盘，牢牢的堵住了郭子仪，使得郭子仪的朔方军无法连成一片，阻止其对首都成半包围之势。怪不得郭子仪屡屡给皇帝打小报告了，也怪不得一开始不论郭子仪怎么打小报告，皇帝都不批准。周智光很快败亡了，我们会觉得他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小丑。但其实，历史上像周智光这么玩，玩得小有所成的大有人在。周智光所处的位置，恰恰就是中原、山西与帝国中央交界的地方，这种地方往往是重要的缓冲区。因为在缓冲区要站稳，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谁的帐也不卖，谁也别想我靠你太近。你一看就是谁的跟屁虫，你的主人想要收编了你，其他强势方想要先下手为强除掉你。只有你谁的帐都不卖，谁也别想让你当小弟，其他强势势力才愿意千方百计扶持你。谁也不想把这样的战略要地交给别人，但谁也不敢在有绝对实力之前，吞并你直接与其他强权正面交锋。唐帝国当时的景象，怎么看也像是到了帝国末年群雄逐鹿的时代。很少有人猜得到帝国藩镇割据还能这么晃晃悠悠的延续一百多年。所以周智光这么表现，并不是真的傻，甚至我们可以说，周智光精着呢。如果中华大地接下来真和汉末三国两晋南北朝一样，进入纷乱争霸的时代，他周智光能玩成名流史册的一方大佬也未可知。正因为如此，对于皇帝来说，周智光再嚣张，也要扶持他，因为换个人很可能只会更糟。比如说周智光活着的时候，利用自己的地理位置，公然截留东南运来的税收：忠臣因入华大掠，自赤水至潼关畜产财物皆尽，官吏至衣纸自蔽、累日不食者。周智光刚死，关外军阀李忠臣立即把他的地盘洗劫一空，其凶残程度丝毫不亚于吐蕃。很显然，如果没有反制措施，这块地盘就彻底落入群狼之手了，还不如让周智光坐在那。我们肯定很奇怪，皇帝咋又突然不怂了，咋又突然强硬起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