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亚:你愿意知道幸福的秘密吗?

Andre  Maurois

魏韶华|绘

幸福的秘密

文:莫洛亚

图:Gustav Klimt

在组成幸福境界的许多元素中,应当分辨出有些元素尽可变化而毫不妨害幸福,反之,有些元素则为保障幸福的存续所必不可少。在托尔斯泰的一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才订了婚的莱维纳,走在路上觉得一切都美妙无比,天更美,鸟唱得更好;老门房瞩视他时,目光中特别含有温情。

但这一天的莱维纳,在别一个城市里亦会感到同样的幸福,所见的人与物尽管不同,他却一样会觉得“美妙无比”。他随身带有一种灵光,使一切都变得美妙,而这灵光亦即是他的幸福的本体。

构成幸福的,既非事故与娱乐,亦非赏心悦目的奇观,而是把心中自由的美点传达给外界事物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们祈求永续不变的也是此种精神状态而非纷繁的世事。这精神状态真是“内在”的吗?除了外界一切事物能因它而有奇迹般的改观以外,还有别的标识,足使我们辨别出此种精神状态吗?

我们的思想中若除了感觉与回忆,便只剩下一片静寂的不可言状的空虚。神秘的入定的幻影,即使它只是一片热烘烘的境界,亦只是幻影而已。哪里有纯粹的入定,纯粹的幸福呢?

犹如若干发光的鱼,看到深沉的水,海里的萍藻与怪物,在它们迫近时都发射光亮,却看不到发光的本体,因为本体即在发光鱼自身之内,同样,幸福的人在平凡事物中观察到他的幸福的光芒,却极难窥到幸福本身。

幻想除了和过去发生关系外,还有与未来的关系。“不幸”的另一原因是,在危险未曾临到时先独自害怕,先自想象危险的景况。有些恐怖固然是应当的甚至是必需的。

一个不怕给汽车撞倒的人,便会因缺少想象而丧生。一个民族,若不怕敌对的武装的邻人,很快会变成奴隶。但若对于那些太难预料的危险也要害怕,那是白费的了。我们认识有些人,因为害怕疾病,因为恐惧丧生而不愿活下去了。

凡是害怕丧失财产的人,想象着可能使他破产的种种灾祸,放弃他眼前所能享受的幸福,而去酝酿自己的不幸,这些不幸若真的发生了,亦即是把他折磨到祸由自招的不幸地步。

嫉妒的人,设想他的爱人的德性会有丧失的危险,他无法摆脱这种思念,终于把情人对他的爱消灭了,只因为监视过严;他害怕的失恋,终于临到了,只因为他太谨慎周密。

对一件灾祸未发生的想象,比灾祸本身更加骇人,故恐怖的痛苦格外强烈,而且非常无聊。疾病是残酷的;但看见别人患病而引起我们的害怕更残酷,因为真正病倒时,发热与生病的状态,恰似造成了一个新的躯体使其反应的方式与平时异样。多数的人怕死。
但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死的境界是不真实的,首先,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否突如其来,且在寻常状态中,对于“死”这天然印象,自有一种相当的肉体状态去适应。我曾有一次遇险几乎丧生,我还留着极确切的形象。
我失去了知觉,但我记得所有在出事前数秒钟的情形,并不痛苦。阿隆认识一个人,如阿尔美尼人哀尔一样,曾经游过地狱,他是溺死了被救醒过来的。这死而复生的人,叙述他死的情况,一点也不痛苦。
我们对于未来的判断老是错误的,因为我们想象痛苦的事故时,我们自己的精神状态,是尚未经受那种事故的人的精神状态。人生本身已够艰苦了,为何还要加之虚妄的惨痛的预感呢?在一部最近的影片中有一幕表现一对新婚夫妇搭着邮船去度蜜月,他们瞭望着大海,正是幽静的良夜,远处奏着音乐。
两个年轻人远去的时候,我们看到刚才被他们身子掩蔽着的护胸浮标,上面写着“泰坦尼克”,于是,为我们观众,这一幕变成悲怆了,因为我们知道这条船不久便要沉没;为剧中的演员,这良夜始终是良夜,如其他的良夜一样。他们如果恐惧,这恐惧亦将是准确的预感,但因为恐惧,未免白白糟蹋甜蜜的时光。许多人就因想象着威胁他们的危险而把整个一生糟蹋了。
“你愿意知道幸福的秘密吗?”这是数月前《伦敦泰晤士报》在“苦闷栏”内刊布的奇异告白。凡写信去的人都收到一封回信,上面写着《圣经》中的两句名言:“你要求吧,人家会给你;寻找吧,你会获得;叩门吧,人家会来开启。因为无论何人,要求必有所得,寻找必有所获,而人家在你叩门时必开启。”的确是幸福的秘密,古人亦有同样的思想,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罢了,他们说潘多拉盒子里的一切灾祸飞尽之后,底上剩有“希望”。
但只限于此种人而已。我们少年时,我们在无从回答的方式下提出问题,我们问:“在一切观点上都值得爱慕的男人或女人,我怎么能找到呢?我怎样能找到一个毫无瑕疵的朋友值得我信任呢?何种才是能永远保障我国的完满的法律?在何种场合何种技艺中才能遇到幸福?这样提出的人生问题是没有一个明智之士能够解答的。”
在多少抑扬顿挫式的曲折之后,还须学着贝多芬的坚持固执的格调,如在一部交响乐之终,反复不厌地奏着圆满的和音一般,还得把幸福的题旨重说一遍吗?永续的平衡状态在人事中是不存在的。信仰、明智、艺术,能令人达到迅速的平衡状态。
随后,世界的运行,心灵的动乱,破坏了这均衡,而人类又当以同样的方法攀登绝顶,永远不已。在固定的一点周围,循环往复,嬗变无已,人生云者,如是而已。确信有此固定的中心点时即是幸福。最美的爱情,分析起来只是无数细微的冲突,与永远靠着忠诚的和谐。同样,若将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时,也可见它是由斗争与苦恼形成的,唯此斗争与苦恼永远被希望所挽救而已。
仅仅拥有机智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拥有足够的机智来使自己避免拥有太多的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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