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70后讲述的感人故事:』:三十斤白面
一位70后中师生讲述的求学故事
文:飞翔的夏天
三十斤白面
那冬天的雪,下的似乎比往年都大一些。大朵大朵的,象鹅毛一样漫天飞舞。我想,如果用“燕山雪花大如席”来做比喻的话,再也恰当不过。
傍晚的时候,等我从学校一步一步挨到家里,棉鞋早就冻成冰疙瘩了。那可是十多里的山路,下午四点半开始,从学校往回走。搁在往常,一个小时足矣。可那天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没办法,因为雪深,所以腿短。所以要耗费些青春和力气。
等我回到家里,一双破袜子紧紧贴着内鞋梆子,和脚趾紧紧粘在一起,怎么脱也脱不下来。母亲说:别急,别急,先跺一阵子脚……一边说着,一边烧着了火盆子。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雪才渐渐融化掉,开始是一点点,继而是一滴滴地往火盆子里落。直到我看见微弱的火盆子里“哧溜——哧溜——”的淬火的声音,这才将鞋脱下来!脚趾头通红,冰凉,麻木而酥痒。晚上,母亲端上来瘤疙瘩混红薯饭,我足足吃了三碗。母亲说,“白面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三十斤,已经装在了面袋子里,只是明天不好往学校里带,大雪封山,也断路啊……”母亲一边划着火柴,一面点着了煤油灯,我知道,上了些岁数的母亲是想和我多唠嗑几句,可我实在是太困了,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回应着母亲几句什么,就一头倒在炕上睡着了。
三十斤白面,是我在学校一个月的口粮。
在往年,学生住宿的口粮都是从粮站直接往学校转,可是眼下,国有粮食系统改革,学校不再和粮站发生关系,所有的住宿学生一律从家里往学校带粮食面粉吃。
在太行山区,我家紧紧挨着雪花山,旱地多,水地少的更是可怜。二亩薄田,单靠母亲一个人养种,大哥是后妈,在承德当兵,父亲教书,又是民办教师,收入可想而知。
我知道三十斤白面意味着什么。
记得家里有一次雇人盖新房子,现在看来,不过是三眼石灰坯膏脱成的窑洞而已。从打地基开始,父亲就挨门挨户地求人撺掇找帮手,那年月不时兴给人家工钱,反是遇上谁家修房盖屋,村里的青壮年都主动上门帮忙。但是,我家的帮手却很难找。原因是父亲只顾教书,遇到别人家修房盖屋,他都没有时间上阵,遇到自己家里动工,人家都不很情愿来帮忙。可是怎么来偿还人家的情份呢?好在逢年过节,或者遇到谁家婚丧嫁娶,父亲都主动帮助人家写对联,可多愧了父亲的一手好毛笔字。“毛笔字换人情,值得!”
母亲到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一个人支应三四十号人的饭,不仅一日三餐都是白面,而且还把饭做的香喷喷的,这不,三眼窑不到三年的时间,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可是,我家的粮食袋子却日渐空瘦了,年年赶不上,年年借粮吃。好在母亲安慰我说:“等你哥复员了,三间窑洞准能够给他娶媳妇了,只是亏待了俺的小儿,吃不上白面啊……”
母亲的唠叨使我辛酸的几乎落泪。为了节约粮食,母亲拾了好多的旱地种南瓜,一到秋天,成堆的南瓜堆在院子里,象一个小小的山丘似的。瓜菜半年粮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把白面留着,舍不得吃,只有遇到节气,她才将白面和玉茭面混合在一起蒸干粮吃。母亲有一手绝活儿:她能够把白面和玉茭面搀和在一起,作成“银裹金”。外面一看好似馒头,其实白皮内部三分之二是玉茭面。尽管这样,我想着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有一天要当新郎官,而我们家就要集体搬住新房子,想着想着,就不觉得委屈了。看我吃的香甜,母亲就笑着擦南瓜片儿去了,她要把一些南瓜擦成片子先晒干,然后再存放起来,好留在冬天做菜团子吃,做家乡人习惯的咸饭吃。
可我还是没有忘记那次偷嘴吃菜包子被母亲痛打的事儿。
那次雇人盖房子,我上学回家已是黄昏。一进院子,三十多号乡亲满满围坐了一地。主食是菜包子面条汤。乘母亲不注意,饥饿的我顺手偷了一个菜包子一溜小跑儿向街里跑去,远远地,觉的有人突然追上来,不容分说迎头就是几巴掌:“我让你偷嘴吃,吃!吃!吃!”几巴掌打下来,母亲才发现是打错人了。我家住南场地,相搁两条街家住北场地的秋生和我是同学,也上五年级。两人长的很相似,村里的人都说我俩好象亲兄弟一样,那天,我怀疑他要来我家混饭吃,原因是他的父亲赵三江给我家做工了,偏不争气这顿好包子他就替我吃上了。等母亲反映过来后,赵三江气呼呼地将吃饭的碗给砸了,揪住母亲的胳膊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你说说,我家的孩子怎么抡着你给教训了,又没有偷你家的,抢你家的…..他可是有病根的孩子,要是犯了病,你一地的南瓜也抵不上他一天的药费……”,这时,围上来很多人,饭都顾不上吃了。都问怎么回事,咂了?怎么打了人家三江的孩子了?母亲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而我远远地躲藏在人群之外,没敢回家。后来听说,母亲当天晚上拿了六个菜团子到三江家看望了我的同学秋生。只是开学的第二天、第三天…….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秋生都不再和我说话,远远地躲着我走,绕着我走。后来这家伙还真的犯病了,那病一犯就口歪眼斜,甚至还吐白沫子,怪吓人的,现在才知道那时叫的羊羔疯就是癫痫病。我不知道秋生犯病跟我母亲的那次暴打是否有关,只知道以后我家几次用人盖房子,他的父亲都没有来帮忙,倒是我的父亲乘着星期天,一连几个晚上到人家家里串门子,我想八乘儿是给人家赔礼道歉去了,事情过后,父亲年年上门给人家送对联,还送了我家中堂上挂的那副老虎图,这事才算了结。
第二年就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可是为了那三眼窑洞,也为了节约家里的面粉,我楞是和常犯癫痫病的秋生一同上了乡里的初中。离家十多里地。一天往返两次,一连跑了两年家,该跑了多少公里了?八乘到上海几个来回了的路程了。仅鞋帮子穿破了二十多双。母亲说,你的脚是废缰的驴!记得母亲天天纳鞋底儿,是属于千层底儿的那种,从来没有穿过运动鞋,我甚至看着穿着雪白雪白的运动鞋在篮球场上飞来飞去的同学,都把他们当成飞人乔丹,甚至做梦自己也在飞,当然,梦中的我是穿着属于别人的运动鞋。
马上就是初三了,不能天天跑家,父亲和母亲商量说,让孩子住一年宿算了,以免耽搁了前程。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是因为那年父亲转正了,二是因为我每学期的三好学生奖状让父母下定了决心,尽管一个月三十斤的白面和20元的伙食,对家里的几亩产量不高的薄田够成了极大的威胁和挑战。
是的,我是说三十斤白面是我一个月的口粮。学校卖饥顿票。5分钱的手工费和二两粮食换一个不算大的馒头吃。可是,想想母亲的哮喘病,想想家里那尚未完工的三眼窑洞,正在贪长的我,楞是让勒紧裤腰带和知识和命运赛跑。
我该上路了,三十斤的粮食必须交到学校。尽管大雪封山,尽管母亲说等开了天再交也不迟,我坚持抗着面粉上路的原因是因为我实在饿的不行,提前半个月把口粮吃完了。这事母亲还不知道呢!
那天我的命可真大。先是一路同行的同学秋生极不情愿地找来根树枝和我一路抬着走,这家伙个子大,一顿吃三个馒头一碗肉菜,外加一碗汤儿,癫痫病倒是不再犯了。力气大的惊人。中途几次抛锚之后,遇见了外乡的一个牛车,送孩子到县城上学的,一看上面坐着我曾经认识的哪个参加县里统考抄我数学题的那厮,尽管叫不上名字,他还是同意我们俩上了他们的牛车。
终于到了学校了。三十斤面粉顺利地交给伙食管理员。可是等我跟着管理员到食堂交面时,人家揭开面袋口一看,说什么也不收。我急了,咂不收呢?
“你看看,你交的是什么面?能吃吗?”
他一边鄙视着我,一边顺手掏出了一把,在手心中间一摊:“你说,这面粉磨过几栏子了?这分明是剩下的底栏子面,第三栏面磨出来的才是精面,糠麸子面分明是喂猪的,你让学校300多号人吃这黑底栏子面啊?”
那一刻,我无语了;“母亲啊,母亲,你可把我害残了。你怎么能够把磨剩的黑栏底儿面粉来当做我的口粮呢?
这时,前来交面的同学也纷纷围上来看热闹,有的一惊一咋的,有吹口哨的:“哈哈,把猪食儿带到学校了,可真够黑的。”
我的头象浇了盆冷水似的,呆呆的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撮揉着衣角,眼睛里淌着委屈的泪水,真恨不得找了地缝钻进去……
好在班主任曾老师过来了,他也是来交面的。
这时,他上前一步,拉着管理员的手说:“老王,你就网开一面嘛!这是我的学生……”边给老王递了一只烟,“这是北子沟学校的赵更会老师家的儿子,家里可能困难一些……这样吧,这份儿面算我交的,吃一顿半顿的,事儿不算太大……”。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第二天的中午,全校70多号住宿生和20多名老师,集体“享用”了我交的黑面做成的馒头。
事后我责怪母亲:你怎么拿黑面来来以次充好,让自己的儿子来丢人显眼呢?
听我把事儿讲完,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似乎听见了母亲在墙角的啜泣声。1990年的正月27,母亲走了。那一年,我刚满18岁。
我依稀记得,那面是我拉着人力车和母亲一起到三里之外的冶河水乡的一家电磨加工厂磨得。似乎母亲一直跟模磨面的师傅说,多磨一栏子面吧,黑一点也无所谓,黑一点,就多出了5斤的面……
注: 此文2009年参加湖南省作协主办的“见证祖国60周年”征文比赛,获得优秀奖。收录进湖南音像出版社的《芙蓉花开——2009湖南作家网作品精选》一书。首发于湖南省作协的《作家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