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时间,为什么总是自相矛盾?这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释

“又不知历几何时”的红楼“梦时间”,完全打破正常物理时间的界限,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合在一起[注1]。但红楼“梦时间”,还有有别于正常物理时间的独特之处。

物理时间的每一瞬间,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再现,但梦境可以重复,梦境所映射的时间也可以重现。因此,“梦时间”是可以反复再现的梦幻时间,只不过在以梦幻形式的文本中,红楼“梦时间”只呈现了两次同一段光阴一一被比托的和比托的同一段的“九十春光寓言”(第一回脂批)。

隐指胤礽的秦可卿,于第五回登场,到第十三回香消玉殒,重归幻境,在作者的“一番梦幻”里,即隐喻了胤礽的一生。当秦可卿正因怪病一筹莫展之时,贾敬却在欢庆寿辰,而文本中贾敬这次寿辰,来宾规格如此之高一一隐寓十二地支的六公和东西南北四郡王齐贺,又在秦可卿死亡之前,在“表里皆有喻”文本中,其实是暗喻雍正登基,胤礽的政治困境日益加深。

随后,秦业亦亡,到第十六回秦鲸卿(秦钟)夭逝黄泉路,三秦从登台到谢幕,不过短短十来回,文本却以写意手法,隐喻了以秦可卿(胤礽)为中心的清(秦谐音清)之正统一方盛极而衰直至消亡的全过程,再加上非正统之雍乾末世(文本中的清史),横跨了康雍乾三朝,即文本所寓言的“九十春光”(“三春”和“三秋”)。

三秦之文一结束,文本马上进入大观园正文,两者之间相隔的时间是“又不知历几何时”。元春的加封,才开启了大观园的建设,因此,元春就是大观园正文的开启者。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第十三回秦可卿魂托凤姐时,暗示了元春即将加封的泼天喜事,元春就完成了与秦可卿的比托。

因此,由元春加封从而开启的大观园正文里的时光,貌似不过三个春秋左右,却也隐喻了比托于秦可卿的“三春”和“三秋”,即“九十春光”,与三秦之文所隐喻的“九十春光”,其实就是同一段“九十春光”。文本和脂批中,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从秦可卿所隐指的胤礽的人生轨迹来看,“九十春光”里的“三春”是“一春”不如“一春”,“一春”比“一春”短暂,正因为如此,作为隐喻了与三秦之文同一段“九十春光”的大观园正文的开启者,比托于秦可卿的元春,其判词中才会有“三春争及初春景”句,脂砚斋也才会对此批道:“显极!”

元春的加封才开启了大观园的建设,因此,如同秦可卿所隐指的胤礽是正统之象征,当胤礽的人生落幕之时,正统便只剩残影;元春拉开了大观园之“元春”的序幕,当元春“虎兕相逢大梦归”之时,青春大观园也将彻底散场,正统一方一败涂地的永远的“秋”(第三“秋”)就到来了,诸芳不得不开始“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艰辛之旅。

截止到八十回,大观园似乎只过了将近三个春秋,但大观园的瞬息,其实是人世间的沧桑,在与这貌似不到三个春秋关联的时间里,作者用“假语存”的手法,“真事隐”了清朝皇权的三次更迭一一

第十六回,夏太监突然来降旨,贾政入朝,元春加封贤德妃,贾政后来又往东宫去。贾政往东宫去,作者很隐晦地暗示了旧皇驾崩、新皇继位。以胤礽为坐标,此新皇是康熙。

第五十五回提到“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到了第五十八回,“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注2],从太妃变成老太妃,作者不动声色、几乎不着痕迹地暗示了从第五十五回到第五十八回之间的某个时间点,皇位又进行了一次更迭。此新皇就是雍正。

第六十三回,隐指雍正的贾敬一夜暴亡,自然乾隆时代就开启了。太妃、老太妃[注2]从欠安到薨逝,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其实是暗喻废太子胤礽在雍正即将登基之际,已岌岌可危;在雍正登基之后,死亡的命运已经注定,即相当于三秦之文中第十回秦可卿从突然得病到第十三回莫名死亡的过程。

因此,大观园里貌似不到三个春秋,其实也隐喻了横垮康雍乾三朝的“九十春光”,即“三春”和“三秋”,与三秦之文所隐喻的时间完全吻合。

秦可卿魂托的临别赠言“三春去后诸芳尽”,也是暗示由元春加封从而开启的大观园的时光隐喻了“三春”和“三秋”。元春的加封开启了大观园的建设,并有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省亲事,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脂批同样也是暗示,大观园中的“大繁华、大热闹”的省亲事,就如同三秦之文的“九十春光”中的正统之盛世巅峰一一“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康熙南巡事)。

秦可卿和“通部大纲”之一的警幻仙子实为同一人,警幻仙子司掌的太虚幻境归根结底是因胤礽而有,太虚幻境就是建构在胤礽人生悲剧之上而又实现了悲剧超越的文学寓言之境[注3]。

虽然警幻仙子戏份并不多,但太虚幻境却贯穿文本始终。三秦之文,自然是以十二正钗之一的秦可卿为中心,而且,三秦之文中还有极为重要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第五回),因此,三秦之文也可称为太虚幻境缘起之文,而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因此,大观园正文就是“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之文,与三秦之文就是比托与被比托的关系。

三秦之文隐喻的是原始版、历史版、简约版的“九十春光”,大观园正文隐喻的就是比托版、文学版、详尽版的“九十春光”。从物理时间角度来看,三秦的“九十春光”和大观园里貌似的三年时光,两者实质的时间是完全一致的。

物理时间的每一瞬间,不仅独一无二、不可再现,还都是精确之至的瞬间。但从三秦之文和大观园正文可以明确感受到,红楼“梦时间”不仅可以让时间重现,还有点类似于神话中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而石头幻化为“通灵宝玉”下凡的这一瞬间(文本中的现在),更是融合了过去(“身前事”)和未来(“身后事”),寓言了“九十春光”,则几乎可以说凝万千于须臾,汇无穷于刹那。

所有的“九十春光”其实都汇聚在所谓的作者石头下凡之时,如果只描写石头下凡这一时间点,风云激荡的“九十春光”将只能是看不见的“无”,但天才的曹雪芹,用他无所不能的文学魔术,“无中生有”地创造出幻境,既能连通过去、现在(石头下凡之时)和未来,又能让时光重现,从而随心所欲地寓言“九十春光”。

只是在“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的文本中,天才创造出的幻境,看起来似乎是从“热日无多”(第一回脂批)的甄士隐入梦之时开始,以很传统的方式描写末世,似乎文本的时间也如其他古典小说一样,也一直在向前流动,梦中人也在正常地成长、老去、凋零,因此,“已入幻境”的文本虽然处处都是梦,但文本似乎与其他现实主义小说别无二致,文本时间看起来似乎还是正常的物理时间。

因此,处处有戏、处处有隐喻的文本,在表面的物理时间之下,其实是既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又能让物理时间重复的“梦时间”,文本因而亦如方寸戏台,三两个人,便是千军万马;眨眼之间,便是岁月沧桑。

这样的文本时间,以物理时间丈量,当然是“又不知历几何时”。抛开多次增删而未最终定稿的文本可能存在的某些纰漏,文本中所谓的时间问题,若以“梦时间”解之,都不会是问题。

因此,《红楼梦》看似很古典,其实很现代,曹雪芹极为大胆地、极具开拓性地采取了很多现代派的写法,时间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曹雪芹不愧是超前的天才。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6《红楼“梦时间”》

注2、早期脂评本中,第五十八回是元妃而不是老太妃病薨,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元妃和秦可卿有着神秘的联结。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7《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吗?》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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