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县钦宝营公社的回忆
〓 第 1481 期 〓
文|陈利清 编辑|王成海
题记:谨以此文献给曾在兴和县工作过,而今早已长眠地下的父亲。
001
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工作单位是兴和县七大倾苗圃。
父亲每年在中秋节、春节回家探亲,那时,我们兄弟姊妹总要在寒冷的秋夜或冬夜去火车站接父亲,父亲背的有天安门图案的人造革挎包里,会有信纸、油笔、小人书、黄涤卡帽子、扑克牌、塑料皮笔记本等新鲜玩艺儿,那都是我们打脑拼命争抢的珍惜之物。
回味六十年代末甚至七十年代初,从兴和县七大倾苗圃或钦宝营公社回丰镇很不方便,一条线是坐汽车到张家口或柴口堡,再从张家口或柴口堡坐火车回丰镇。另一条线需要坐汽车或搭马车到兴和县城,在县城住下,第二天坐长途公共汽车到集宁市,在集宁市再住下来,第三天才能坐火车回丰镇。因而父亲就有机会在大城市集宁的联营商场或新华书店逛达,给我们买些《沸腾的群山》《艳阳天》《金光大道》《打豹记》《箭杆河边》《老游击队员》等等的连环画,或者是7分钱一支的自动铅笔,这些奢侈品更是我们兄弟姊妹的抢手货。
七大倾苗圃我没有去过,听说父亲最早工作的地方是兴和县南湾子公社,我也没有去过,但我的姐姐哥哥是在南湾子公社出生的,并且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我的大哥在1973年夏天曾在七大倾苗圃度过了一个暑假。

回忆我的小学光阴,写批林批孔的批判稿或写学习《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的心得必须用信纸,那时一分钱可以在百货公司买两张信纸,我们为了省钱,就用父亲从兴和县七大倾苗圃拿回的公用信纸,但母亲怕影响不好,叮嘱姐姐把信纸上面的单位名称用剪刀裁掉,这就使的批判稿的信纸七长八短,煞是难看,所以,慷慨激昂的批判稿往往落选,贴上不班或年级的墙报。
七大倾苗圃的马车队每年过了寒露,就会从兴和给我们家拉来土豆、莜面和黄萝卜,然后车队再悠悠起程去大同口泉给我们家拉来亮晶晶的大毛炭。马车队的队长叫孙九子,其余的车倌记不得了。反正每逢他们到来,母亲为了父亲在单位有面子,竭尽所能给车倌们做好吃的,拿出我们平时有病也舍不得吃的白面,给他们做擦沫沫炝锅柳叶面,记忆中他们十分能吃,而且把家里的五六盘儿烂腌菜一扫而光。
002
到了1974年,父亲又调到了兴和县钦宝营人民公社,同样是土豆、莜面和黄萝卜,钦宝营公社还是一如既往的送来,只不过马车队换成了东方红55马力拖拉机,司机叫郝殿奎,记忆里他的头发杂乱不堪,牙齿也特别的黑,我疑心他真名就叫“黑殿奎”,郝殿奎和我父亲是好朋友,每逢拖拉机到来,母亲招待司机们的同样是我们有病也舍不得吃的擦沫沫炝锅柳叶面,同样是五六盘儿烂腌菜,同样是司机们一扫而光。
记忆里的一个冬天,拖拉机给我们家送来了两口袋莜面,但路途中柴油桶翻了,大量的柴油渗进了莜面,害的我们全家整整吃了一年柴油莜面。那时,我们每天放学回家,蒸笼里是浓浓的柴油味儿,挑在碗里是柴油味儿,吃在嘴里是柴油味儿,打出的饱嗝还是柴油味儿。那时,每每吃完饭我都不敢和同学们玩火柴之类的游戏,提心吊胆,害怕嘴唇会突然爆炸或者喷出火来!若干年后,传来郝殿奎师傅不幸死于交通事故的消息,父亲很难过了一阵子。
钦宝营公社的拖拉机司机叫润生,副司机记不得了,润生师傅个子高高的,牙齿如孙梨《山地回忆》里所说的,是洁白的放光。
1979的夏天,钦宝营公社的拖拉机路过丰镇,在我们家打尖吃饭,润生师傅问我们谁想去兴和?那时我15岁,刚刚考上高中,有个漫长的暑假,枯燥乏味的我逮着这样的机会欣然答应,于是,午饭后我爬上了东方红55马力拖拉机,踏上去钦宝营公社的征程。

那个年代,公路交通十分落后,柏油马路稀少,几乎全是沙石土路,我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简直是灰尘滚滚,时间久了,整个人和泥做的雕塑一样,更要命的是上下前后左右的颠簸,几乎把我的心肝肺全都挪了位,疼的要死。就在我即将要死的时候,拖拉机经过六个钟头的摇摆到了集宁,我们在集宁城边的一个旅馆安顿住下,单人床上没有褥子,只有一块薄薄的破床单,睡着翻身,硌的腰腿生疼,集宁的小旅馆给每个住宿者提供一小碗烩豆角和两个小小的方馒头,烩豆角里面有些肉沫子,真的很好吃,这样的美食对我而言,最低也得五碗,但我那敢要。第二天朦朦亮,我们的坐骑拖拉机又摇摆着出发了,仍然是一路向北,仍然是一路狂颠,又是漫长的6个钟头,终于到了我心中的圣地——钦宝营公社大院。
兴和县钦宝营公社大院的大门朝东。门前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大院正北是一排有走廊办公室,我父亲的办公室在西栋的东端。大院正西是伙房和邮电话务室,正南是几个书记和主任的办公室。记忆中公社书记是李满义,副书记是曹有旺和一位年轻的许书记,曹书记走路说话很有领导的派头,直到今天,我看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一看到石圪节公社徐治功书记就会想起钦宝营公社的曹有旺书记。党委秘书叫薛日新,电影放映员叫向春。薛日新个子不高,穿着挽起袖子的白涤确凉衬衣,年轻但显得很老成,时不时在《乌兰察布日报》发表豆腐块儿,引来好多人的羡慕。我往后的岁月,爱上了文学,并且经常把一些新闻稿和文学稿件发表在《乌兰察布日报》及《内蒙古日报》或《南方周末》及其他媒体上,我坚定的认为是当年受到薛日新潜移默化的影响。电影放映员向春永远打扮的风流倜傥,大分头油光可鉴,言谈举止总是喜欢男女方面的话题,我想他应该是青春年少,荷尔蒙激素过于旺盛的缘故。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家伙吃馒头居然用油炸,哇塞!这简直就是“大土豪”啊!
邮电话务室的工作人员叫闫旺,这是个健硕墩实的兴和汉子,性格出奇的好,总是爱笑,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因而对我也特别的好。话务室接线台布满电话线,像蜘蛛网,是个神秘的地方,相处久了,我就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接电话。那时的通讯很落后,各大队之间或公社所有的电话相互联系或与县城各部门电话必须通过话务室转接,待的久了也没什么技巧,我就帮着他干起了这个营生,尤其是全县三干会在钦宝营公社召开期间,我昼夜值班,临回丰镇时,闫旺哥给了我巨额奖励:两枚共青团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邮票和五枚纺织纤维邮票,折合成现金就是5毛6分钱,这是一笔大大的巨款。我一直把这七枚邮票珍藏在我的笔记本中。遗憾的是在读高中及补习的岁月里,我经济拮据,帮母亲寄信时都逐渐换成了现金。只留下了一枚共青团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的记念邮票,成为了我在钦宝营公社永远的留念。
曹书记的三儿子和李书记的三儿子年纪和我相仿,人们称他俩“曹三”、“李三”,我们立马就处成了好朋友,但这二位当年也算“官二代”,太能瞎害,所以我尽量躲着他们,生怕他俩儿玩起来捅下什么娄子。
有趣的事情是那年全县的三级干部会议在钦宝营公社召开,每天都要从县城运来大批的给养,蔬菜西红柿就垛了整整一屋,厨师们想让我们揩油,就把“李三”、“曹三”和我三人反锁在蔬菜库房,让我们放开裤带吃西红柿撒白糖,整整一天,我们吃的昏天黑地,每人最低啖进了20斤西红柿撒白糖。晚上放风出来,我们仨都吐天哇地叫苦不迭,第二天舌头疼的嗷嗷怪叫,饭也不能吃。这个事情真应了如今反贪扫黑的至理名言:怎么吃进去,怎么还得吐出来。
从那以后,42年来,我在餐桌上对凉拌西红柿连看都不看。
此外,还记得钦宝营公社供销合作社有个漂亮的女售货员叫吴素花,笔挺的涤纶裤子、白确凉衬衣,高端大气上档次,引领公社新潮流。
003
钦宝营公社食堂的饭食比三角形的性质还稳定,上下午雷打不动,永远是莜面窝窝,巨大的蒸笼里每人一小扇形莜面窝窝,调羹则永远是半碗盐渍小白菜,你想吃是这个,不想吃也是这个,这倒和我在乌盟管理干部学院学的《普通逻辑》里“二难推理”一模一样,用公式表达就是:{(p→q)^(-p→q)^(p∨-p)→q}。饭后舀一碗熬锅水就ok了,公社食堂吃白面馒头的概率比中国男足进球的概率还低。有的干部莜面吃腻了就在炉子上煮挂面,那就是极致奢侈的标配了。我在钦宝营公社的50多天里,就常和父亲煮挂面,我心眼儿稠,为了多吃炒酱里的几个猪肉颗粒,往往挖大量的酱,结果弄的面条比盐都咸,每每吃完挂面,我总是唏哩咣啷没完没了的喝水。我现在肚大个子低,逢年过节买新衣比光绪皇帝推行戊戌变法还难,下摆合适了,袖子像道袍;袖子合适了,下摆瘦的不能穿,十分尴尬,追究其原因,我怀疑就是在钦宝营公社喝挂面落下的病根儿。
一天,闫旺哥给我父亲送来三斤猪肉,怕人发现,飞速塞进父亲办公椅后放杂物的铁柜子,父亲回来后我也忘了提醒。看官:正值秋老虎肆虐,若干天后,父亲哇哇大叫说屋里奇臭难闻,寻味拉开柜门,猪肉已生了蛆虫,这可是天大的损失,父亲心疼不已,决定把损失降到最低,他把臭肉洗了揉,揉了洗,直至闻不到臭味,亲自动手精心烹制了一盆红烧肉,请曹书记做客品尝美味佳肴,父亲在年幼时曾在天津的大饭店学过厨师,有烹饪的绝技,因而做出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特别好吃,那天我们父子三人尽情的淘醉于绝佳美味的享受之中。其间,曹书记给我们讲起他年轻的趣事儿,说他遇着一次放开肚皮吃肉解馋的机会,结果吃肥肉居然吃醉了,他哈哈大笑说肉醉的表现就是后脖筋麻酥酥的难受。40年后的今天,我分析曹书记所言醉肉缘由:应该是那个年月,人们常年见不到荤腥,猛然放开羊毛裤带吃肉,历经苦难的血管承不了这样意外的宠爱,血脂瞬间飚升的反应。

在钦宝营公社的日子里,我还有幸赶上了那年全县三级干部会议在钦宝营公社召开。一个公社要担当全县的三干会,压力可想而知,所有的书记、主任、干部如没脚的蟹,忙的团团乱转,县城不停的拉来时令果蔬,不停的调来厨师,钦宝营中学的教室也登记编号,作为临时招待所,安排好了住宿,突然发现被褥欠缺,公社党委一声令下,紧急调运各大队所有的被褥,羿日清晨,各大队主任亲自赶着马车,风尘仆仆把队里的被褥拉了过来,这又立马彰显出富大队和穷大队的区别,当年像富裕的合兴公大队、李茂大队,一水儿洁白如新的绸缎被褥,垛成小山,人精神、马欢跃、鞭梢红、缨闪烁、骏飞腾、四蹄儿不沾地飞进了公社大院,书记们赞声如潮,看看人家的光景!那些大队主任在领导的夸耀声中傲气十足,红刚刚的脸裂着大嘴哈哈大笑。而那些诸如三股泉、石家村等等落后的大队,却是烂毛驴车拉来了肮脏不堪的被褥,丑了吧叽的堆在车上,大厅广众,别人不说,自己也自惭形秽,穷主任们纵然猥琐害羞的躲在人群后面,也逃脱不了书记主任们的唏落和责怨。
三干会召开期间,公社话务室的来电如暴风骤雨,嘀嘀嗒嗒的呼叫不停,我便戴上耳机操起话筒,昼夜值班,不停的与县城与各公社与各大队联系呼叫。整整七天的三干会,我们工作人员虽然晚上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像游魂饿鬼没有睡觉的地方,但上下午的伙食都能吃到肉,有时还能大块朵颐,这给了我贫穷的胃以极大的慰藉。三干会召开期间,钦宝营公社的露天广场每天都放电影,社员们人山人海,男女青年打扮的漂漂亮亮,青春骚动,眉目传情,那时,公社大院后面的土广场简直就是个欢乐的海洋。
三干会结束不久,附近的五一公社在赛乌素又召开了规模宏大的物质交流大会,我们钦宝营公社的客人乘坐三辆小四轮拖拉机摇摇哒哒的赶会,映入眼帘的赛乌素土街,真的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我们饱餐了一顿猪肉炖粉条后,又观看了全国刚刚公演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电影,当卡秋莎的炮火排山倒海呼啸而吼,全场的百姓情不自禁欢呼雀跃,掌声如雷,破烂的影院立马地动山摇声震瓦屋!
004
暑期匆匆而过,眨眼间,就要离开钦宝营公社了,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开始着手归笼我在钦宝营公社收获的战利品:七枚8分钱的邮票,三斤全国粮票,一个破的文件夹,一个塑料钱包,一个破旧的印台,一大沓白纸,两本朱德董必武诗词选,好多好多的报纸等等等等,好丰硕的成果啊!

相见时难别亦难!春风无力百花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在将要离别的那几天,每每吃过午饭,我就在烈日下骑自行车到公社西面的莜麦地棱,静谧的看着麦苗的吐穗、挂铃、镶籽;静谧地看着土豆的开花、挂果、担面。
夕阳西下,绛紫色的晚霞涂抹了钦宝营公社整个湛蓝的天际,一抹白云好似喝醉的仙人在信手涂画,鹰击长空,幼雀争鸣,成群的土鼠在田野尽情嘻闹,忙碌着秋冬的贮备。
暮霭沉沉楚天阔,钦宝营大队生产队长呼唤收工的号子游翌在苍穹暮色中,撩绕在牧牛的脊背上,社员珊珊而归,婆娘们嘶哑狂吼,召唤着顽皮不归的孩童……这一切,不由得让我热泪盈眶,啊!宇宙啊!神灵啊!你创造了这样神奇的杰作,你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坦荡!如此的令人肝肠寸断!感慨万千!
时隔不久,我和父亲又坐上了钦宝营公社的东方红55马力拖拉机,历经整整一天的摇摆颠簸,回到了我魂牵梦绕的故乡——丰镇。
005(补记一)
我在钦宝营公社度过难忘的暑假后的两年。既1981年的秋天,父亲也调回了故乡——丰镇县林业局。
1982年隆冬的一天,一位钦宝营公社的工作人员风尘仆仆的走进了我们的家里,递给我父亲33块六毛钱,说是父亲调离后公社发的一个什么补助,公社派人顺路捎过来了。送走了客人,父亲立马泪流满面,喃喃自语:还是兴和的人好!还是钦宝营的人好啊!
没有半点儿文化的母亲也连连回应:是,是,是!
006(补记二)
雨雪风霜,春去秋来;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四十二年的岁月淙淙流淌,潮起潮落,潮涌东方。兴和县及乌兰察布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新的思潮新的面貌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新的建设新的改革日新月异,令人匪夷所思。打开手机就见面,高速公路通畅直达。
2001年夏,我和单位的同事去兴和县看望领导,在旧区迎宾公园附近的大饭店幌筹交错,醉意朦胧中,我闪过了钦宝营公社的影子。2013年秋,我搭外甥的顺车在兴和县新旧城旅游,在公交车上,放纵流览兴和县雄宏阔绰坦荡无垠的广场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我在新世纪广场的林荫下恬淡静卧,耳畔又响起钦宝营公社昔日的喧闹。
我曾在兴和县的旅游打卡地“兴凯湖”戏水游玩,也曾在兴和苏木山的栈道上奋力攀爬,无论何时,只要我踏上兴和县的土地,脑海中就会情不自禁得闪过钦宝营公社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我多想故地重游,走进我魂牵梦绕的钦宝营公社,但精通乌兰察布地理的我知道:钦宝营人民公社离兴和县城有好些路程呢!——因为我没有当今的带步工具——一辆任意驰骋放纵翱翔的小车。(全文完)
注:由于时间久远,个别事件、时间、人物可能有误,敬请当事人及读者谅解理解,在此,笔者向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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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陈利清,丰镇人,生于1964年2月,集宁区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高考落榜,1984年5月参加全国工商招干考试进入丰镇工商局工作。1985年到1987年在乌盟管理干部学院参加高教自考获大专文凭,喜爱文学艺术,在《中国电视报》《内蒙古工商》《内蒙古草原》杂志,多次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