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老师讲中医(十五)
第十五讲 辩证知机,把握活泼的真中医
(2015年9月16日)
我们经常说中医学的基本特点是整体观念与辨证论治,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辨证论治”已经是中医诊病与治疗最高准则的一种感觉,果真是这样吗?其实不是的,如果以为仅以“证候”为凭,就是分析疾病的最高准则,真是小看中医了。那么中医真正要辨的是什么呢?其实是一个字——“机”,机理的机。
换句话来说,辨证论治的上面还有一个辨机论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机比证更全面、更周详、更精到,更能反映患者当时所处的状态。那么听众朋友可能就会这样问,那么是否意味着辨证还不够全面跟周详?没错!但可能有听众觉得,中医一直提辨证讼治,你现在说它不是最高端的,感情上好像一下接受不了,其实我们不能换一个思路吗?假如中医有比辨证论治更高端的,不更值得高兴吗?那么下一个问题,辨证论治是不是确实存在不太周到的地方?其实这样看吧,疾病是有三个层面的,哪三个层面呢?一个是病,一个是辨证论治的证候,第三个是症状,我们一个个来分拆它们的概念。
病指的是什么呢?病指的是疾病完整过程,带有普遍性意义,比如感冒,或是中医讲的肺痈,中医的肺痈跟西医所讲的肺脓疡接近。那么什么是证呢,辨证论治的证,是疾病发展过程中,某一阶段的个体反应状态。你注意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阶段性,一个是个人本反应状态,那就意味着在同一个病之中,证其实带有个体差异性,或者叫特殊性。那比如说一个感冒,不同的人来看,中医可以分风寒、风热、风湿或者是风寒夹湿,但同一个人不同阶段,可能一开始是风寒,再往下演变,假如没经过治疗可能是外风寒兼里热,再过两三天可能就完全变成里热,再过几天假如你不治疗可能就里热兼阴虚,伤阴了。所以中医辨证是看患者当下的状态,当下的状态就是阶段。症状的症则是指一个一个独立的症状,比如说头痛是一个症状,发热是一个症状,流清涕是一个症状, 实际上你可以把症状看作一个点,由很多个点连串起来就是一条线,所以辨证论治的证,言字边那个证有点像一条线,很多条线可以编成一个面,病就是面。所以看病应该是点、线、面结合,但中医辨证的重心是落到了证之上,就是证候的证。那对不对呢,其实中医看病更关注当下,反应当下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重心落到证候是没有错的,但问题是比重!我感觉就是现在那个病跟症状的症,有点被有意无意的轻忽了,这种轻忽有时候影响不是太大,但有时影响还挺大的。
比如我举一个证,中医有一个证叫肝血瘀阻,肝血瘀阻一般指的是什么呢,结构上的肝脾肿大,或者是在肝经循行部位上出现结块状的,中医叫做癥积之类的东西。那我们看看,肝血瘀阻是一个证候的名称,但假如放到不同的疾病背景之中,它可能的演变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急性肝炎出现肝脾肿大,其实好治;乙肝出现肝脾肿大,尽管三阳转阴有点难度,但不管中医跟西医控制肝功能,进而让肝脾肿大恢复到正常状态,其实也不算太难;但假如到了肝硬化阶段,肝血瘀阻难度就很高了,甚至可不可逆还不好说了;假如到了肝癌这个疾病背景,那么肝血瘀阻同样一个证,你说它往哪个方向发展,那就不用我说了,你看同一个证在不同的疾病背景之中,它的发展跟预后是不一样的,所以说明病不能轻忽。
第二个是症状的症,我现在讲两组症状:第一组心情忧郁,闷闷不乐,喜欢叹气,人们说这不是肝气郁结吗?第二组少腹、两胁、胸部、乳房胀痛,很多人说这还是肝气郁结,那我倒要问了,大家都叫肝气郁结,它的治疗一样吗?好,你假如用同一个方,柴胡疏肝散用下去哪个效果会更好?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刚才那个——少腹、两胁、胸部、乳房胀痛那个气机郁的效果更好。而对那个心情忧郁,闷闷不乐,喜叹气那组症状呢,应该说可以改善,但你别忘了这组症状的诱因是心理因素,用药物来治疗心理性的东西,恐怕不完全是究竟的。也就是说它们的治疗有效性不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在证的构成之中,不同症状的排列组合不是没有意义的。
再进一步每一个症状,其实还有它本身独立的意义。比如说头晕,你看怎么晕,头晕眼花跟头晕昏沉、跟头晕头脑发空、跟头晕发胀、跟头晕天旋地转意义一样吗?这里面没有机理吗?假如这个症状本身有机理,你针对机理来治疗是否是针对性更强?所以从临床实用角度看,辨证论治这个证,并不能完全涵盖疾病的整体状态。
刚才我们讲这是实用性,下来我们从理论角度来论证,前面我们也提到周易是“立象以尽意”的,也就是说立象的目的是为了尽到那个意,我们看看辨证。你是看所谓的证候就是由一组症状组成,有点像西医所讲的症候群,所以辨证的本质其实是辨象,还没有完全达到尽意,你这“象”跟“意”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古代有一个典故我们都知道——项庄舞剑,其实项庆幸舞剑就是表象,那么他意在哪里呢?意在沛公,也就是说在刘邦身上,这就是象与意的区别。比如肝阳上亢证,它的意是什么呢?只要简单说它的“意”简单的就是肝阳上亢四个字,但是问题肝阳上亢它没有深一层的意思吗?其实有的,它的机在哪里呢?首先第一个按照教材的说法就是肝肾阴虚,阴不制阳导致肝阳上亢,你看就这样就已经比肝阳上亢这个简单的机深了一层。其实按照现在我们对肝阳上亢的进一步认识,还发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什么呢?阳虚阳浮,也就是古人讲的水寒则龙起,就是当下部阳气少了,阳气是向上漂的,下部阳气不够,上部阳气有余。同样肝阳上亢证,其实存在两种机理,你治疗上你就根据两种机理来治疗,就比你一个单纯的肝阳上亢四个字深了。所以机能够解决刚才辨证论治的证不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机可以分为症的机理、证候机理、症状机理,统称都是机。
那么先看病的机理。病的机理是指相对独立于证候机理、症状机理之外的反映,比如像感冒、麻疹、肺痈这些比较规范病名的疾病发生发展与变化的机理。比如内科教课书,就把消渴病的机理列了八个字叫做“阴虚为本、燥热为标”,这八字个的概括,尽管不一定完整,但至少它试图做这种概括,我觉得试图做这种概括是对的。但是你说完不完整,我们可以补充,那有的人说,我干嘛那么麻烦,我辨证跟辨病相结合那不就完了吗?其实你看病的机理跟证候机理就是一个“机”,本来一个机字就能概括的内容,你还要什么辨病与辨证结合,你不嫌麻烦吗?
再往下,我们讲证候机理,证候机理跟辨证又有什么不一样?那比如补中益气汤,它治什么病呢?我们都知道中气下陷。好了你知道按照教课书,中气下陷的常见证候是什么呢?脾不升清出现头晕、目眩、甚至可以出现耳鸣,因为清窍失养了,脾不升清,水谷精微停留在中焦,腹胀纳呆,水谷精微不升反降,然后就是便溏、下利清谷或完谷不化,或是久泻久痢。假如再外延一下,可以外延到人体的精华物质只要是没有充分利用,从下窍而出都算,比如像什么乳糜尿、蛋白尿、尿有甜味等等,但是假如辨证论治大概就这样的,因为什么呢?我们按照证候来对,有这组证候我就用,但假如按照辨机论治,它的范围就更大了。比如我们那个眼袋,比如说有的人年龄还没到,但是眼袋很重,中医一样是补中益气汤,为什么呢?你有眼袋说明是肌肉松弛,肌肉松弛,脾主肌肉第一个;第二个眼袋是下坠的,你有下坠的感觉。再往下你说椎间盘突出,跟补中益气汤有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那个椎间盘为什么人家不突出,你突出?人家经压你不经压,挤了出来,那还不是升托之力不够吗?
再来一个痔疮,痔疮的机理其实跟重力有关的,尽管它可能还包含其他机理,但只要你跟重力有关,那至少含有中气下陷的因素;同时比如下肢静脉曲张,说我们一看静脉曲张,暗的那不是瘀吗?它不是纯瘀,你下肢静脉曲张也跟重力有关,只要跟重力有关的又有补中益气汤的影子在里面,怎么说呢?有中气下陷的证机在里面,所以你就可以根据机理举一反三,所有的跟重力有关的,所有的下垂的,尽管它不是内脏下垂,因为补中益气汤还有一个治疗就是内脏下垂。尽管它不一定是内脏下垂,但是有下垂特征的机理是一样的,你就可以用。那等于说你按照“机”来论治,大大扩充了补中益气汤的主治范围。
下来症状机理。比如说阴虚经常出现一个症状是颧红,好了我经常问学生,颧红的机理怎么解释,一般都是很粗糙的解释:阴虚。你说阴虚对不对呢?且不说颧红可以出现在阳虚阳浮。就按教材来论,教材没论阳虚阳浮的,颧红你用阴虚来回答,其实很粗糙,为什么呢?你这个回答假如指导治疗就是滋阴,滋阴有没有效呢?有效!但是慢。但是进一步的回答是什么呢?阴虚火旺,对不对呢?又好了一点。为什么呢?阴虚火旺指导你治疗,你就是滋阴清火,但用的字眼还是不准确,其实应该回答是阴虚、虚火上炎。别忘了上炎两个字。那么对治的方法是什么呢?既然你是上炎,我就滋阴降火,强调一个降字。好了,你看看症状机理指导治疗,在治疗上你可能用药就不一样了,一个是纯粹的滋阴,一个是滋阴降火。另外一个“机”还可以进一步推导,就是时机的机。
前面有一讲我们讲到桂枝汤,桂枝汤的用法怎么用呢,仲景有一句“太阳病欲解时,从巳至未上。”也就是说用桂枝汤最好的时间是上午9点到下午3点之间,适于那个原理,我前面在桂枝汤里面已经解过了。所以这个治疗上的顺时、避时、审时度势本质上就是知时而动,知机而变。我们不是经常说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机这个字含有治病、证候、症状、时间、前后演化等等,多层次,多因素、多变化的特性,这就决定了机在方法学上的综合性、整体性、变化性、通透性与全面性都高于证。当然我们也不是说抛弃了辨证论治,你应该看证跟机是个什么关系呢?就刚刚讲的,证是象,机是意;证是表,机是里;证是明的看得见的,那个机是暗的。所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辨证与辨机论治并存,但是你心目中至少要知道,哪个层次高一点。
我们再看看中医学诊断学的发展其实有点怪的,最早《黄帝内经》是什么呢?是辨机论治,为什么是这样说,我们等一下再说,再往下我们的提法就变成了辨证论治,这个辨证论治实际上是辨证候论治。再到了现在的教材实际上是辨什么呢?辨症型论治,再往下发展,我们往哪里走呢?所谓的证的客观化标准化治疗,就越走你感觉好象名称越时髦、越科学,其实越走越格式化、越死板。我们再看看,有的人说我感情上接受不了还是,你看辨证论治是医圣张仲景的。其实我们现在的提法是,《伤寒杂病论》始创辨证论治,应该说《伤寒杂病论》没有辨证论治这四个字,但这是后人把仲景的看病方法总结归纳为辨证,其实说老实话你说它辨证,其实它本质是辨机。我们看看比如桂枝汤,假如你以伤寒条文的证,来按图索骥,那么桂枝汤的所用范围实在有限。但是假如你紧紧抓住“营卫不和”,再外展到“阴阳失调”这个病机上,这应用上就可以大大扩展了它的应用空间,其实现在仲景的很多方之所以用途越来越广,其实是现代的医家跟仲景之后的医家,不断的根据病机扩展了它的应用范围,而不是根据条文的症状。
同时,作为现代中医学固定术语——“辨证论治”这四个字真正出现是1955年,谁提出来的?任应秋老先生,因为当时提出来大家感觉到,是那么回事,像那么回事,所以就得到了公认,在提出之初其实并没有在理论上深究,所以一直就沿用下来了,所以记住,1955年才提出来的,是对以仲景为代表的,看病的方法的一种概括。而我们再看看《黄帝内经》有一句“谨守病机,各司其属”,这句话的本质是辨机论治,所以假如以“句正则言顺”来论,应该说辨机论治,比辨证论治相比较更占上风,所以作为医者,或者爱好者,我们应该知道证的背后还有玄机,辨证知机才能做到相机而动,随机应变,治随机变,机圆法活,从而掌握活活泼泼的真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