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生死道不孤,灵旗空际待来者:忠烈的背后

编者按: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青年朋友走进儒门。他们富于热情,令人刮目相看。儒见自2020年起特开辟「青年儒生论坛」,不定期推出青年儒生朋友们的作品,鼓励他们各抒己见、展示风采。相信在互相学习、切磋共进的过程之中,青年儒生朋友们在儒家实践与专业研究方面,都将取得长足的进步。也欢迎广大青年儒生惠赐稿件。

明清易代之际有很多忠臣义士赴汤蹈火,面对刀锯鼎镬,他们选择了春秋大义,为天下、为道义、为了从出生开始自己内心一番昂然向上的信仰而牺牲。比如江阴抗清三公、嘉定侯、黄二先生、浙江的张苍水先生、夏完淳等等人物。他们的壮烈牺牲的场面在百世之下也能让我们这些普通人为之一时血气上涌,在感动的那一刻如先烈附体一般内心喷火、义愤填膺。

笔者在看这些故事的时候也很感动,多次掷书而叹,相信很多朋友看完后也是如此。但是过几天热度退散后,自己好像没什么变化,那些先贤也只是活在历史书和我们的记忆里,他们的精神也只是我们谈话时讲的故事,写文章时引用的例子。黄淳耀先生说,「异日虏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尚知予心。」屈大均先生也说,「衣冠之心,与日月而长新。」他们的心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到底怎么才能明白他们的心?知道他们的故事和心有什么用?

很幸运,这个春节我读到了周绚隆先生写的这本小书《易代》,周先生在里面找到了很多珍贵的史料。也正是自己读完以后感触、反思颇深,希望写篇文章与大家分享自己对这些历史的体会。

周绚隆著《易代》,中华书局2020年版。朱颐钊摄

在我原来印象中,很多忠臣义士、志士仁人为自己效忠的故国殉国的场面都是慷慨激昂,似乎早就做好了死的计划,怎么死,死前说些什么传颂千古的绝命词。事实上,儒家讲新旧政权更替时,儒者不必都为前朝殉国,这是为什么?

侯、黄及其周围的一批儒者们的故事或许可以给个解答。侯峒曾先生原计划在明朝灭亡后「买山偕隐」,离开官场和城市,回到大自然间隐居渡此一生,「人行我止,人止我行,期不失圣贤家法而已」,在不出仕的日子中以道为支点进退出处,独善己身,希望将圣贤教诲用身体力行在家族传下去。而如果新政府强迫自己出仕,那么自己到这种境地下才会效法谢叠山先生故事,不食清粟,以身殉道。

他的弟弟侯歧曾先生,在自己的哥哥以身殉国后,原本打算委曲求全,在新政权下努力维持一个家族的运转,守住家族产业,保障大家的衣食住行。在经过满清官员的层层敲诈与盘剥后,对光复明朝颇为期望,「执笔为新天子纪年」,希望汉家天子能够光复故土,还自己家族一个太平安稳的生活。但他总归还是不想与新朝廷正面对抗,避免家族再遭灭顶之灾。

黄淳耀先生面对明政权的崩溃与新政权入主中原,也只是觉得「吾辈埋名不能而潜身必可得」,在这种情况下我隐居不仕也不会违背孔孟之道,不会违背自己心中的大义。

《侯歧曾日记》原稿。网络图片

他们这些言论行为来源于儒家的教育。儒家从孔子开始把道统带到民间,使其与政统分离,信仰的力量归于儒门,儒门独立于王朝昂然自立。王朝、政权有垮塌、崩溃的那一天,但是儒门的高度、儒门的工夫、儒门对道统的继承与发扬光大永远在自己这里。如果新的国家、政权无道,那么儒者就会隐居民间,绝不出仕,也不向这个政权发声、建议,「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一方面保持自己的高度,不在新政权的无道氛围下曲学阿世;一方面保护本门使得道统的火焰能够继续在民间有志之士心中代代传递,保存天下元气,以待光明世运到来。

可惜,侯、黄等人原本的计划被满清一纸命令改变了。在消灭弘光政权、江南传檄而定后,满清向江南颁布了薙发令,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可不是简单的改换发型那么简单。对于明末清初的中国人来说,头发代表着尊严与信仰。自己的祖先几千年来都是留着这样的发型生活的,一代代人在血脉传承时同样传递着大义,「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这是每个人最神圣的信仰。然而一纸剃发令下,我们就要与列祖列宗、天道大义隔断了,然后向满清统治者交出自己的尊严和精神生命,永远的跪下。

这种情形下,儒者不能再忍了!嘉定的侯、黄二先生带着乡勇举起义旗,与清军战斗。由于寡不敌众,嘉定城破了。在城破之时,侯峒曾投水而死,他的两个儿子玄演、玄洁也是与清军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黄淳耀与弟弟黄渊耀走到城内一个僧舍自缢殉国。

黄淳耀殉国处的「陶庵留碧」碑,在今上海大学嘉定校区内。朱颐钊摄

黄淳耀先生在城破前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写到:「读孔孟书,成仁取义,互期无负斯言而已。若辈无知,一任诮笑可也。」我从启蒙开始就接受孔孟先圣的教诲,孔子讲要追求内心「仁」的状态,孟子讲做事要跟随大义前行。我这辈子牢记圣贤的话语,时时用功,不断向上,到这个关键节点了,我只希望我做的工夫、体贴的状态是扎扎实实的,能够接上孔孟的状态,不负自己从学之初所立之志。其他人爱怎么嘲讽怎么嘲讽,爱怎么笑怎么笑,我做这个选择再痛快不过了,我没有浪费上天赋予我的生命。

在这一波起义被镇压下去后,剩下的儒者如陈子龙、杨廷枢、夏完淳等人继续联络太湖残余明朝水师,进行水上游击战斗。侯歧曾、顾咸正等人通过秘密渠道试图打通与驻扎在舟山的明鲁王政权的联络渠道,期盼一朝能再次直着生活在青天之下。

在进入天启朝后,东林儒者就说,「此吾辈入火时也,无令其成色有减。」我们所在的世界未来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乱,在乱世纷纭中,我们要岿然不动,守住内心的高度与春秋大义。东南夫子杨廷枢先生在殉国前读书时曾说,「读书至此,甚是得力」;侯峒曾的弟弟侯歧曾明知收留陈子龙大概率会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仍旧开门迎入,因为「今即以季布为朱家,以张俭为鲁国,万事委运,何暇沾沾计祸福哉!」;少年英雄夏完淳先生十七岁就以身殉道,在《狱中上母书》中他说,「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吾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这都是他们用生命为道做出的见证。

侯峒曾、黄淳耀二先生画像。网络图片

忠烈们的成长与性格,离不开家族风气的深厚影响。侯峒曾、侯歧曾兄弟来自嘉定侯氏家族,他们家族以「虚公正直」四字作为家族成员的立身大纲,就是要家族每个人都能反躬自省,清明在躬,保护好自己内心最真诚、最饱满、最清新的状态,直道而行,不断向上。而侯氏兄弟俩对子女的教育也完全秉承了家风与儒门精神,「择师则黄子淳耀蕴生……搜罗实学,不事浮名,为吴下教子第一教法」。给子女选择什么样的精神导师非常重要,只有真正做儒家工夫的人才能够给学生指出真正用功的方向、如何做工夫。

黄淳耀先生就是一位做工夫的儒者,在学生陆元辅的记载中,黄淳耀「每在神前以三事自誓:不妄取,不二色,不谈人过」,而且「皆能力践其言」。这几句话中对笔者触动最大的就是「不谈人过」。我们现在很多时候会吐槽身边人的一些缺点,而且觉得真很正常、很有趣。其实大家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但这些问题不能定义住我们是谁,每个人都有向道而行的本能,每个人都能让自己变化气质,只是暂时没有开启这条人生道路。所以在遇到他人过失时,一定要用礼对待他,给对方以绝对的尊重,让他感觉到人性中最温暖的一面,激发对方起身向道。

黄淳耀先生画作。网络图片

说回侯氏一门的教育。后来,黄淳耀、侯氏兄弟等诸位儒者一同成立了「直言社」。东林以后,崇祯年间,南方自发成立的社会组织越来越多。由于人多杂乱,不少社团出现了只是「高者不过斗炫诗文,下者乃至征逐酒食」的情况,造成了社会风俗一定的崩坏。直言社则不同,他们以「责善辅仁」为目的,每个人都勇猛精进,聚在一块大家相互提振。每次黄淳耀讲完工夫后,社员们每个人都「反躬以践其实」,把老师所讲真正做到自己身上。而且「小过必切偲」,每当自己用功的状态出现偏差,即使是小错,也要为此自反。正是对儒门工夫的真诚实践,让侯门父子、师友「确乎而不可拔」,不辱大义。

崇祯十六年一个春天的晚上,大儒杨廷枢、侯峒曾、侯歧曾以及他们的儿子们聚集在一起,讨论什么样的死法最理想。此时的中国,长城防线随时会被清军突破;闯、献流寇攻破了一座又一座城池,276年的大明朝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对此,熟悉历史的儒者们肯定会考虑到生死问题。在交流中,侯玄汸表示,「但要看清死的题目,勿错过死的机缘,水火刀锯,都打算得明明白白……纵然亏体,不为辱亲」,当死则死,虽然不能全躯而终,但是我的精神生命没有任何的委曲,我守住了内心最高的道德精神。在场的所有人都坚定地认同。杨廷枢先生拍案大呼,「快哉!吾道不孤矣!」一堂师友、一个家族在生死时刻即将到来时,仍然能够在心中守住舍生取义的共同志向,敢用冷风热血换来天地间的一分元气。这是一个神圣的社群,是一个神圣的家族。

今嘉定汇龙潭公园内的「明忠节侯黄二先生纪念碑」前的侯、黄雕像。朱颐钊摄

在侯峒曾及其二子殉国后,侯母龚氏安慰儿媳李氏,「尔夫子死节,吾有子矣,且尔亦有子,益可慰。」侯母内心肯定非常悲痛,但是悲痛的上面,还有大义在。自己儿子的死不负历代圣贤所行所教,不负自己自出生开始立下的闻道志向。虽然人死后肉体不能再生,灵魂不能重构,甚至这个家在血脉上会绝后,但是这个人的精神生命与前面的列祖列宗、往圣先贤相连,也能唤醒无穷无尽的未来时空中一代又一代人物的真生命。在掩护陈子龙事败后,清兵来侯家抓人。侯母龚氏逃离住所后在院外的河中投水自尽。

侯歧曾的儿媳夏淑吉是夏允彝的女儿、夏完淳的大姐。她通晓大义,能够在历史节点明断是非。夏淑吉的丈夫侯玄洵明亡之前就因疾病去世。除了抚育自己的儿子外,在侯峒曾殉国侯家被地方官敲诈勒索时,她能找到在满清为官的父亲旧友李雯,试图保护侯家免于遭受进一步的冲击。在掩护陈子龙事败侯家遭难后,夏淑吉挺身而出,收拾残局,收敛、埋葬家族殉难者。

这个世代讲忠孝精神的神圣家族,这个神圣的社会团体,他们不分男女,不论老幼,不论功名、地位。共和时代下,我们的社会单元由过去的一个个大族群变成了现在的三口家庭。网络兴起后,我们的社团更加发达,志同道合的人能从世界各地聚集在一起,相互切磋,共同提高。大家成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拥有自己独立的精神。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我们中一人果能起身向道,便能使一个家庭、一个小社群共同向道。一个一个的小社会单元起而行之,那么社会风俗有朝一日定能发生变化,一个时代的风俗即能改变一个国家的风气,进而培育出一批从小沐浴在孔孟之道下的儒者。

嘉定文庙。朱颐钊摄

而这一切,首先都得自己站起来。笔者平时看书的时候,常常会被往圣先贤的豪言壮语、不凡经历所感动,以至内心如江河浩荡,感叹大丈夫做到这份上也真是不负此生了。可是那个劲头一缓过来,自己还是这个自己,懒惰、胆小、话多、有时候为了小破事斤斤计较,读了书,却跟没读书一样。问题在我这个人没有反向内心去自省,真实去实践先贤们做过的工夫。先贤们的话语、人生是他们自身工夫的呈现。我看完只是增加了一点知识和记忆,然后停留在这点见识上沾沾自喜,肆意点评历史、比较人物、树立心中的偶像,却没有向内心用过一点力。这样下去,我这个人将一直停留在纷乱的思维中,虚度生命。

要救命,只有改变自己固有的习气,回向内心,感受自己精神生命最真实、舒服的状态,保护这种状态不断向上。儒门不是做学术的,是要实行的。而工夫不是想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是真正自然地把心收回来体贴出来的。黄淳耀先生在崇祯十七年直言社的一次讲会里说到,「今乘色力强健时,日日提撕,刻刻锻炼,成就世间一了事丈夫,亦不往堂堂地做个男子。如再作一番闲话过去,上负父母养育,下惭人世供养,虽三世佛出亦救不得矣。」不真做工夫,自己精神生命的那个火苗很快就会熄灭了,孔子、佛祖来了也挽救不了。

黄淳耀兄弟墓。朱颐钊摄

我的老师孔阳先生讲过,儒门有两条腿,工夫和春秋大义,二者缺一不可。而明末的忠烈遗民所思所想,就是还中国以大义。明亡至今300多年了,孙中山祭祀明太祖孝陵告革命成功也有109年了,可是中国真的回来了吗?确实回来了,从共和时代开始,我们的国号又有了中华二字;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祭祀自己的祖先,不知道孔孟在讲的究竟是什么。国学热这么多年了,高考语文古文内容的比重也越来越大了。但是我们还只是会背「学而时习之」而已,学的、习的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电视上讲论《论语》滔滔不绝的学者们,他们也根本没有反向内心实践过任何一句圣贤教诲。这不是中国人,这是有知识的、有中国国籍的人而已。春秋大义讲要「大复仇」,对如今的我们所有中国人来说,不是说要打倒谁,不是要杀了谁,而是要用自己的精神生命给中国招魂。我一介草民,偶然从先进贤者那里闻得仁义,便要永远沉浸在那光明的海洋之中行此道理,以一人之力唤回一分中国元气。

读历史,看见人物的语言、事迹,反向自己的内心,切实用功,方能不负往圣先贤、列祖列宗之心,使其道不断、不孤。

辛丑春正月廿二(西元2021年3月5日)

(全文完)

不尽长江日夜流。朱颐钊摄

后记:感谢大家阅读完本篇随笔。自我介绍一下,笔者是一名工科生,2016年7月起从学于孔阳先生。很惭愧我读的历史与经典并不多,只是读完这本《易代》,有所感触,就此写下,与学友和网友们分享、交流。如果文中有任何问题,请大家直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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