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不见乡关
你说,人为什么会喜欢上黄昏?
或许就是在某一刻,站在阁楼。看着远山清明又渺茫。檐下的雨一直在滴答作响,落不尽的是闺阁愁肠。
黄昏是带着旅人气的,似乎天涯游子就该在暮色苍茫的时分归乡。天涯只有寂寥,而你的乡关里,有数不尽的芋头香。
曾经的少年时代里,故乡还是带着炊烟的。斜阳落在肩上,后院有夏季的槐花香。炊烟就从南屋传来,穿过小弄堂,迎上的是四合院房梁上的抬头联。外公在炉火旁熬着软糯的小米绿豆粥,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唱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唱的是:“花落水流红,风情万种,无语怨东风”。
最先喜欢上的一首黄昏诗,是马致远那首《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想着天涯游子似乎就该是这样的形象。老树荒凉在黄沙之中,小桥流水都换成了古道西风。夕阳正落在他肩头,而身旁陪伴的只有一匹瘦马。问道他是何人,只道断肠人,只道在天涯。
《天净沙·秋思》成为吟诵夕阳的绝冠,而他的另一首《寿阳曲·远浦帆归》也将那夕阳下的闲适安逸着墨的落笔深浅:
夕阳下,酒旆闲,
两三航未曾着岸。
落花水香茅舍晚,
断桥头卖鱼人散。
这首诗不同《天净沙·秋思》的惆怅,而是更多了一分烟火气。酒家的旌旗闲散,落花飘在水面,桥头的卖鱼人吆喝着散去,归家后,又是一场炊烟。
似乎诗人总要与游子挂钩,不仅元朝铁骑下的马致远喟叹,连唐时被白居易盛赞的李商隐仍旧逃不出黄昏的魔咒。他一首《乐游原》,朴实易懂,也是有关黄昏的一首叹惋: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由夕阳所引申出的,是他对于人生的一种感叹。我向来不喜深夜,总觉深夜里,一切离合都成了离,一切悲欢都成了悲。夜里没有希望,但日暮不同,日暮带着团圆的意象。外出一日的游子成了归人,那斜阳照进窗子时,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围炉说话。黄昏是短暂的欢聚,但夜晚是长久的别离。
或许还有上元节,那个古代的情人节,总带着许多有关黄昏的物是人非。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看吧,相逢总发生在黄昏,而离别时夜色深浓。去年灯火阑珊里约见的人,今年却不知了去向。不管是不是阴差阳错,总归是以失去告终。
或许也伤情。眼见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那些蓬莱旧事都成了回首出的雾霭纷纷。斜阳外的山村依旧静谧,看灯火,已黄昏: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不知秦观在登高远望灯火纷纷时,会不会想起家中夜深坐,念叨的只有他这个远行人?他定是十足的游子,才能在静谧的黄昏里,发出这样悲苦的感慨。一晃半生而过,留给他的不是入朝拜相,而是起落沉浮。
简媜曾说自己:“想人想的厉害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看来黄昏确实适合思念,只不过再深浓的思念,也只能化作庭前落花树下的一缕炊烟。
相比之下,张舜民的《村居》则显得恬静多了:
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
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乡村的夕阳,总是带着漫漫远意。榆钱落尽,槿花也跟着凋谢。牛背上的牧童不知去了哪里。寒鸦带着些许萧瑟,可总让人不禁想起田间的忙碌与欢愉。
想起《云边有个小卖部》中所描绘的云边镇的风景:“七月的天色,哪怕黄昏都是清透的,脆兰泛起火烧云,空气平滑地进入胸腔,呼吸带着天空的余味。”小镇的空气清明,藏着一个平凡少年的梦与一生。
此刻,斜阳刚好落在我的窗棂。远处是看不清楚的原野,飞鸟躲藏起来,留给天空一道幻想。没有火烧云,可晚霞燃烧在天边有温暖的光。生命中的游子还要继续前行,望他们在每一个回头时,都能看到自己来时的原乡。
这黄昏啊,不就是故乡?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