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纸上的生活
——读麦秸其人、其诗
⊙周鸿杰

认识麦秸,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先是在网上跟他交流过一阵子,直到后来跟他、跟绍兴本地一帮写诗的朋友聚在一家小酒馆里,这才算第一次见了面,这之后,见面就成了平常事。麦秸给我的印象是朴实、善良、对人热情,但骨子里刻满了性情,内心深处也藏着一地的忧伤。麦秸说话语速不快,且不甚健谈。我想,这跟他的生活经历有关。十年前,当我还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边读书、一边想着浪漫约会的时候,麦秸正忙碌于中国南方的工厂、车间,忙碌于将一身的疲惫换成可以“养家糊口、盖房子、娶媳妇”的钞票。
读诗如读人,我想还是先来说说麦秸的诗歌。麦秸写诗大概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这些年他写下了好几百首诗歌,且大多以描述“打工经历”和“思乡之愁”为主,和目前大范围充斥在我们阅读视野里的“打工诗歌”一样,他的诗歌有一种强烈的“呼愁”性。诚如帕慕克之言,这种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民工,是中国社会转型期一个具有特定代表性的大群体,这一个群体的忧伤也基本代表着中国社会底层的忧伤。我一直排斥“打工诗歌”的概念,神圣如“诗歌”的前面,一旦夹杂了任何定语,都是一种命名的失败和滑稽的亵渎。那么,为什么要提出一个“打工诗歌”的概念?诚如著名诗人朵渔所言,因为有一个基本的事实存在:一群人,秉持着一种相似的命运,在写诗,而不是在写“打工诗”。也就是说,“打工诗歌”的概念得以成立,并非真有一种叫作“打工诗歌”的“诗歌”存在,诗歌就是诗歌,从这个基本概念中再私分一块领地并无必要。
通过对麦秸诗歌的阅读,我认为麦秸有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潜质,但就目前的创作而言,诗歌内容上的重复和表达上的单调,也不免会让他的诗歌大打折扣。我所说的麦秸的潜质,出于看到他写下这样的诗歌句子:“月光在夜的肌肤下缠绵而过/被水洗濯后的故乡在我的笔尖生长、复活”。这样的诗句容易让人想到写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但从阅读的角度上来看,李白的写作又跟麦秸有着天壤之别,麦秸的诗歌更符合他自身的生活境遇,一个富裕小城里的小区保安在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都安然入梦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巡游在小区的各个角落,陪伴他的除了“在夜的肌肤下缠绵而过”的“月光”外,恐怕也只有小区花圃里昏昏欲睡的冬青了吧。我比较欣赏他这里用的“缠绵”,这种表达无疑是准确、到位而传神的,而且“缠绵”跟他离异后的生活又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谓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当城市里的人们仍然沉睡在自己的美梦中时,麦秸则一边冒雨在小区巡逻,一边写下:“站在别人的梦中,雨声伴着鼾声/这时的风,掀起了裤脚,折弯了林梢/夜雨寄北的我,在濡湿中/遥望山河、田地,被雪压低的村落”。这样的诗句无疑是厚重和大气的,能从一个人的小情绪转化为无数人的大情绪,能把一个人伤痛写到让无数人喊疼,这样的诗句无疑是成功的。真情实感的抒发,是诗歌的最大前提,而所谓的技巧,只能算是其次。“夜雨寄北的我,在濡湿中/遥望山河、田地,被雪压低的村落”,这样的句子是多么地让人欢喜,一个生活在温饱线上的诗人能写下如此大气而豪迈的诗句,在他的诗篇中指点江山,这无疑是相当可敬的一种精神向度。
都说“三十而立”,三十二岁的麦秸在经历过多年的打工生活和婚姻的离异之后,面对他的“而立之年”,则选择了生命本真的回归:“藏在我身子里的土,是抹不去的胎记/那些与生俱来的、田野的气息/在我柔软的心口堆积,走过三十二年的风雨”。毫不夸张地说,假如不是当年的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的命运几乎跟麦秸毫无两样,我一样会走上他现在在走的路。尽管我们当中许多人都在一边拿着高额的薪水,一边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个打工的。但是,我想,当“打工”一词伴随着农民工涌入城市之后,“打工”的原始意义肯定只能客观地存在于麦秸和他的群体身上。当我们出入高级酒店的时候,当我们住着豪华的房子、开着奢侈的车子、搂着可亲的妻子、看着可爱的儿子、过着舒服的日子的时候,我们是否会想到那个住着租来的房子、骑着别人送的车子、看着别人的漂亮妻子、想着在老家留守的儿子、过着清淡的日子的麦秸?
面对残酷的现实,有人写下伤痛,有人写下抗争,有人写下悲悯,有人写下乌托邦……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在强大而残忍的生活怪物面前,有人表现得游刃有余,也有人生活在夹缝之中。麦秸写下的,是现实的尴尬以及生命本真的回归。一个人能从入世写到出世,是一种境界的提升,也是一种“道”之本意。而诗歌,也确实是需要有“道”可依的。
多年的打工生活,多年的四处漂泊,麦秸写下:“我是一个没有地址的人/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走出了村庄,走出了牵肠/不停地更换着驿马”,“一个没有地址的人”,我确实喜欢这样准确而富有深意的表达。工作在机关、企业的我们,在城市里有车有房的我们,对于“地址”是那么的熟悉,甚至不屑一顾。但当我们看到一封封写着“×××转麦秸(收)”或类似的信件时,我们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的酸楚?“城市不留,村庄不收”,这样的形容可能有些过分,但是谁又能给麦秸和他的这个群体以生活的保障和幸福呢?想到这里,我们千万别拿“生活要靠自己把握,幸福要靠自己争取”这样的套话来掩饰我们被世俗培养出的麻木。
就诗论诗,麦秸的诗歌之路确实还很漫长。他还需要不断扩大自己的阅读视野,不断提高自己的诗歌写作能力,对自我的写作进行彻底而有效的反思。另闻,近来不少媒体都对麦秸做过大大小小的宣传报道,大到国家级的媒体,小到本地的报纸杂志,但我想,假如麦秸不是一位媒体眼里的“写诗的保安哥哥”,不是背负着“打工诗歌”的名义的话,人们对他的关注到底还能有多少?我们必须扪心自问。
2010年11月18日《绍兴日报》

作者:周鸿杰,80后代表诗人。1983年生于山东单县,2003年9月5日至2011年11月11日散居浙江绍兴,2011年11月11日起,暂居云南昆明。代表作《要死就死在江南》《铁道栅栏边的花木》,著有诗集《花脸1983》《流年》《纸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