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勇散文选(218):怀念母亲
怀念母亲
胡树勇
每到端阳节来临之前,我的心中就像潮水激荡起一阵阵痛楚,并且越来越猛烈,因为母亲是在端阳节前两日病逝的,而且一晃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
父母去世,假如不是刻骨铭心的痛恨(世上应该有此种情况),文人们都会或长或短的写一些纪念父母的文字。母亲去世后的十年当中,我在怀念母亲的时候,在激动之时,涌动出提笔写母亲的时刻也有过许多次了,但我一直没有动笔。
母亲是在刚到虚岁60的时候病逝的,她患的是肾衰竭病,那是一种用药品无法治愈的重病,惟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在病人身体基本素质许可的情况下换取别人的肾,从而延长生命。母亲60岁去世,在我们这个地方称不上长寿,我们这里老人超过70岁去世就算长寿,被人称做“白喜事”,家人不必过分悲伤。
母亲的病逝是早逝,因为这个原因,十年当中尽管时常想念母亲,动笔之愿多有涌动,却不肯动笔。
一直没动笔的另一个原因是,母亲实在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她的一生平淡无奇,虽于我们这个家庭是不能忘记的人,但对于社会似乎较少贡献。其实这一点也是无所谓的事,普通人应该也有许多值得更多人学习、欣赏、赞扬的品质,我有时觉得,母亲身上的优良品质不少,她个性的弱点也有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部分,让我难以动笔,尽管人无完人,圣贤尚且如此的道理我是知道的。我现在写这篇关于母亲的文章也是缘于母亲的平凡而不是多么伟大或者多么了不起。小时候我就很爱我的母亲,但那时我就认为自己的母亲没有多么伟大,相反倒觉得母亲很平凡,以至于在我考中专的作文里,我把一位女老师比喻作母亲来写,这后来也让我有些不安,说明自己小时候对母亲观察很少。
在陕南安康这样地域偏僻的地方,母亲的出身算是了不起的。她的祖辈自清代从湖北迁涉至此后,经过六、七代奋勇拼搏,最终在那片深山老林站稳脚跟,打造出一片生存的天地,到母亲出世的年代,家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代。母亲的家族发展从一条河流分出了两股支流,一条是沿着文化方向的血系,一条是朝向经商走向的血系。母亲是出自文化血系的父辈之女,但因为是长房长女,她身上也聚集了文化和经商两种基因,还有一种特别重要的基因就是家族从湖北西迁传承的打拼精神,这是一种固执到倔强地步的品质,已经潜移默化成为一种人的性格基因。
母亲的父辈因此在文化和经商方面都在那一方地域有着相当出色的表现,她的一位三叔是家族中经商的一把好手,每年经营的土特产生意能够用船顺汉江贩往千里之外的汉口,而后又将汉口的货物装船溯江而上返回,一去一回之间赚回五世同堂所需要的开销。这开销当然也包含家族儿女读书的部分,而且家族对此毫不犹豫,绝不吝啬,家族的长远眼光以及民主的意识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一个特别让当时女子羡慕的是,母亲的父辈把家中的所有女子都送到私塾读书,母亲当然成为其中的一员。这也是一种必然,母亲的父辈中在文化上比起经商有更加显著的表现。
假若母亲不去读书,那么母亲在20世纪下半叶那段阶级斗争的血风恶雨中必是飘摇不定,生活无立足之地。以母亲这样的家世,在她年轻的时代必然背上所谓高的家庭“成分”。血统论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似乎每每有沉渣浮起的年代。血统论绝对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渣子,但家族发展延续的走向还是会有一种选择,是有一种比较稳定的走向的。比如书香门第,教育世家等等,并且,这样的家族走向确实需要传承,比如文化的传承。母亲家族到了母亲这一辈,传承有了两种走向,但在那种动荡的社会,两种走向都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甚至到了生命虽然在延续,文化或者经商都难以传承的绝望地步。
母亲于是要生活在一种碌碌无为的年代和环境当中,家庭的生育、繁衍便成了她一生的主要事件。母亲生养了我们四弟兄,在那个有了上顿饭要为下顿饭的着落操心的年代,那当然是一种负担,但是如前所说,她那个时代没有精神生活的追求,也没有什么娱乐,惟一的生活只是生育、繁衍,家家如此。因此,母亲并不把此作为生活的负担,她始终对家庭充满希望和爱心。说到母亲不能不同时提到父亲,总而言,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应该是一般,母亲与父亲常常争吵,但仍有许多爱之举。我们一家吃饭,下午如果是米饭,假如父亲到了下班时间还未回家,我们几弟兄饿得等不及 ,就先吃饭,母亲就要求我们舀饭时在一边舀,留下另一半完整的饭等待给父亲吃,这样没有吃剩饭的感觉。这样的做法后来我没有在其他家庭中看到,那样的完整的一半饭我以为是爱的等待。我约七八岁时,有一年春节前,大约是腊月二十八左右,父亲原本要回家过年,但因事不能回家。那天傍晚,母亲托人说好了一辆便车,那时铁道兵正在我们这一带修铁路、公路,公路刚修通不久,还是凸凹不平的土路面,没有班车。所谓的便车就是我们母子俩要坐在敞棚车厢里。汽车在崎岖不平的盘山公路上爬行,颠簸不已。山谷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进车厢。车到半山腰时,天上开始飘起鹅毛雪花,被山风一吹,雪花狂舞,打在脸上,落进脖子中,冷飕飕的。母亲找了一块木板坐在上面,她把我揽在怀中,用双手把我抱住并不时的拍打掉我头上身上的雪花,母子之间用相互的体温抵御寒风大雪。车到目的地,母亲头上、身上落满了雪花,成了一个雪人。
有一年,大哥毕业当了下乡知青,到农村去接受所谓的“再教育”。有一天,大哥同村的下乡知青神色慌张地跑到我家,说是大哥在劳动时崴了脚,不能行走。那时,父亲不在家中,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把我们托付给邻居后,立即同那位报信的下乡知青赶往大哥下乡的村中,请人用担架将大哥抬回家中,又请来医生到家中给大哥看病。
母亲一生遵循着人不求人一般高的生活准则,因此一生当中别说是为工作上的事不求人、不求官,就是在生活中也很少求人。母亲对我们四弟兄说,你们长大后我不指望你们养活我,我自己有退休工资,我不要你们的,你们也不要再要我的。长大后,我回想母亲的观点感到惊讶,母亲并没有接受过西方国家家庭对子女的那些观点,但她却自发有这样的观点,让自己的儿子长大后有自立精神。尽管如此,儿子们对她些许的关爱之事,她也是喜形于色的。记得我上中专时,有一年冬季放寒假,我给母亲买了双几元钱的软底鞋,价格虽不贵,式样却新颖。母亲见到后,十分高兴,穿到脚上,的确合脚,也很舒服,母亲穿着鞋到外面逢人便说。那双鞋她穿了好几年。
可惜这样的事我做得太少,母亲已经开始病重了。母亲得肾病,我一直心底不安,因为我们曾经想到给她换肾,但医生说她的体质已不允许。
母亲没有享到多少儿子的福,就离开人世。这每每让我们不安。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想我们要永远怀念她,永志不忘。
(原载本人2006年出版的散文集《鸟倦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