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2】

而这些,不过都是她一个人心底的惊涛骇浪,涟漪阵阵,他不过只是一心一意地开着他的车,甚至她都不觉得从坐上车以后,他有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流连过。
如果,这就是言情电视剧里,浓墨渲染宣扬的欲擒故纵,或者迂回前进,那么她只觉得空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也许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寡言,让气氛显得异样的尴尬,他问道,“工作怎么样?”
“一般般吧。我这个人,比较糊涂,什么事,轻易学不会,非得跌跤打滚,流点血流点泪才知道教训。”
“你很聪明。聪明的人从来不自夸自己聪明。”
“那也只是你这样觉得罢了。”
言语里,是切实的叹息。
“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我这么老了,不提阅人无数,寻常人眉眼,三两下我也是能捕捉一二的。”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许久才冒出那么一句,像青青草地上陡然发了一棵芽,探头探脑,懵懵懂懂地,小心翼翼地:“那么,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
“哈哈,你……你不过只是一个孩子。”
“我可已经二十好几了,我的青春都已经过去了,哪还能腆着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孩子。”
叹息了一声,她又说道:
“其实,我倒宁愿自己是个孩子,随时随地,有人肯周全照顾,不开心了,肆无忌惮哇哇大叫,自然会有软语温存,有糖果,有巧克力,有妈妈的拥抱,父亲的肩膀,而成年人,除了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哪里哪里。我们有自己的胸膛,有自己的肩膀,有自己的甜蜜,有自己的底气。自负盈亏,自食其力,自得其乐,丝毫都不假手于人,这样比较叫人看得起。”
“嗯……你的孩子真幸福,有你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又懂得安慰人的父亲。”
她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居心叵测的,含着玄机的,无管彼时彼刻她能否发觉。
“我倒但愿我的孩子也像你这样,知冷知暖,懂得贴心。不不,他们绝不,孩子和父母是天生的对手。你对他任多好,也会打折扣的。不等到他们自己亲身上阵,他们不会明白。”
听了这回答,她的心一沉,然而也不至于沉入幽邃的地狱界,没有回天之力。
沉下去,又再浮起来,浮在半空中,虚虚地。
01|
结婚,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那又如何?最好最坏也不过是结婚,她也并非就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没有进展的可能的。
她差一些些就脱口而出:“有我理解你就够了。至于别人,那不关我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你好。”
但她终究噎住了,幸好噎住了,不然成什么事,倒像自己一心一意要往他身上贴似的,她也不至于因为一个男人一次漫不经心的好就意乱情迷到这样的境地,多么荒唐。
她才不是那种男人给一点零花钱般的好,就沉醉地无可如何的那一类女人。
每个女人,私底下都觉得自己比别的女人光明,磊落,无私,大度,保守,拘束,矜持,镇静,但事实是,每个女人在遇到一个浑身充满可能性,恰似他浑身充满魅力的男人时,都是一样的虚弱,无助,贪婪,被动,放纵,动荡。
她自己从来未曾跳脱开人性这个魔咒外去。
她自己任神通广大,也不过是孙猴子,上头还有紧箍咒,还有唐僧,还有观世音,还有如来佛。而此刻,身边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观世音,来为她救苦救难,也是她的欢喜佛。像昆德拉说的,他还是她的烈酒,是她的尼古丁。
她倒宁愿自己是他的孩子,受他庇佑,受他管辖,受他监禁,听他叮咛,听他唠叨,听他嘘寒问暖,堂而皇之地仰赖他,倚仗他,姓着他的姓,像旧时的夫妻。
一个女人,嫁了人,就随夫姓,仿佛象征着就此改头换面,就此与夫家合二为一,就此荣升为男人的附属品,是他握在手里的玩具,可以捧在手里,搁在家里,带到床上,也可以扔到墙缝里。
听上去很悲凉和诡异,不,那已经是许多人做梦也梦不来的好福气。
无论如何,一个父亲对他的孩子的爱,那都是实打实的,动真格的,不掺杂任何功利或者利害关系的,完完全全出于真心诚意的。纵然有什么企图,那也是女儿出人头地,出门行走,道一声自己乃他家女。自己活得像模像样,风生水起,就是往家长脸上贴金。
她神思忽忽悠悠,飘飘荡荡,又念及了张爱玲的小说《心经》。
里头的女孩儿,居然爱着自己的父亲,那样的无拘束,那样的不管不顾世俗,又是那样的情深。
然而她的父亲,那又是另一回事,想起那个男人,她的心里掠过一阵凉。
她为自己秘密又带着禁忌的恋爱滋味熏得魂不守舍。
仿佛过了不多时候,这条隧道就穿过去了。
她自己从前不觉得这条隧道原来并不长。也许全然因为她在幻想中,在意念里,在奢望里,自作主张地将这条隧道牵牵扯扯,绵绵延延,像牵线头一般,本来只一个头,一拉一扯,五米,十米,几十米,没个停,渐行渐远还生,无尽头,机械地,漫无目的地长下去,长到一生一世。
下车的时候,楼底下的路灯灯光像一个蚕茧,密密实实,稳稳妥妥地将她团团容纳住。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也不挥手,也不说再见,只是若有所失地告诉他路上小心。
在昏昏黄黄的灯影里,她落寞地站着,一站站了许久,她把自己当作一颗琥珀,或者一座望夫石。
一个男人离去了,他的发妻痴痴地盼,直到五脏六腑,血肉之躯一分一厘都化作了石头。
传说就是传说,不是不浪漫的,不是不悲惨的,也不是不天真得可爱的。然而那可爱里,又分外透着残忍。
凭什么男人去了,女人就该忠贞到底地对着别人铁石心肠。又或许,她又回想,那雕像不过是旧时的自己,她的新身去奔向了她的新天新地,也许这倒是另一种团圆,从前她竟然未曾领悟。
他是她的新天新地,她心里有一只茧,严丝合缝,紧紧包裹了无数日子,此刻它裂开了口子,蝴蝶的些微的触角露出来,嗅闻到人间的甜蜜和欢喜,她太陶醉了,她要挣扎,要开拓,要展翅高飞。
路灯下,她是一只跃跃欲飞,呼呼欲爱的蝶。
02|
第二次见面,是在她上班的公司楼下。
她方整理好狼藉的文件,焦头烂额,倦意重重地走出公司大门,就看到路对面朝她凝望着的他。
她有一瞬间没能领会过来,像经过漫长黑暗的人,突然走到朗朗白日底下,刹那间不敢睁眼。
他朝她挥手,浅淡地微笑。仿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习惯且乐于这般目空一切地笑着,笑得天地都舒展,都开朗,如一幅画卷,绵绵地延宕开。
尘世间的龃龉刁难果真与他绝缘?不会吧,只是他比较懂得隐藏,懂得伪装,懂得与人相待,和乐从容的礼貌。
纵然人心里有任何屈辱、不甘,扫兴或者不快,见了他,也觉得凡事该放则放,有什么人大不了,有什么事忘不掉,一味愁眉苦脸,阴霾密布,真正不识相。
或许是她将他一味地想得太好的缘故,她老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该像他一个样,而天底下的女人,理所当然地就该心驰神往。
“今天我休假,走,请你吃饭。”
她心底觉着难以置信,但也不似初次打交道时那般冒冒失失,反而像切切磋磋过长久的老友一般,笑着走近,拉开车门,堂而皇之地坐到他副驾驶座上。
他只是笑,爽朗地,得理不饶人地,意料之中地,守株待兔地笑,像他一贯的样子。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仿佛自己也越活越年轻。”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这一次,他的眼神定定地望向她,目光炬炬。
她忽然无言以对,只是下意识地垂目低首。
他还是笑,得逞的笑,渔翁得利的笑,堂皇的笑,她不是没有怨气的,自己三两下之间就拜下风,无可奈何地矮下身子,含着旨意般地仰视着他。
“怎样的我,殊不经意遇见这样的你。”
坐在他身畔,她前所未有拥有无数深深浅浅的感慨。
“年轻人,莫叹息,听着丧气,遭人嫌。若论波折坎坷,生活困境,谁也不知道我有过多少不如意,但我叹息否?不,从不,因为无济于事,勇敢的人出奇制胜,迎难而上即是,最有本事者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利为有利。站在原地空自叹息,白白浪费心神。”
“是是是,如此说教,不当人民教师多屈才,十足可惜。”
“哈哈哈……”
也不知这笑里,错综复杂,层层叠叠裹着几层意思。
之后便无话了。
那一天,她自作主张拉他到路边摊吃饭,他穿着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西装,她穿着浅色毛衣,牛仔裤,和帆布鞋,怎样看怎样怪异,不过充其量别人也只觉着这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对父女。
幸而她不曾衣着过于翩翩和华丽。她知道有一些女孩子,工作了以后,衣着极尽华丽之能事,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似斑斓蝴蝶,她觉着不必。
无管时代怎样更迭,勤工勤力,吃苦耐劳的员工最能得上司欢心,虚有其表无济于事。
这样的地方,合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烟气袅袅里,她吃着臭豆腐,呼哧呼哧地吹着气,看着对面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与迷离。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小情侣,吃饭,看电影,逛夜晚的游乐场,其实乏善可陈,但是因为是相见欢喜的两个人,所以最平凡无味的事情也显得妙趣横生。
看完午夜场电影,他们坐在商场的楼底下吃冰淇淋。一大桶,二人分享,他吃一口,她吃一口,她瞬间感到,难怪婚姻如此令人憧憬着迷。毕竟,有一个熟悉成习惯,熟悉到厌烦的“老”先生,日日夜夜陪着一同吃饭,商量买什么菜,配置什么类型的玻璃灯,墙面刷什么颜色的漆,将来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一大堆琐琐碎碎,寻寻常常的烦恼,然而也不尽然是烦恼,这里面自然满浸着外人体会不到的烟火人间的欢喜。
这真是令人黯然销魂,备觉荣幸的厚赠。
有一个能与之成亲的人,那真是得天独厚的运气。
然而,这样的婚姻,不是不会遭人妒忌的,不是没有危机,不是没有裂痕,没有害虫的。
此时此刻的她,就是这样的一只。她开始沉默,心里隐隐地愧恨,自己如何竟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最初是怎样的,后来是怎样的,而今又是怎样的。
她在想,在反复地思量,这样蚕食别人的幸福,这样蓬勃阴险的罪恶,大概是日久天长的结果,应该是大半辈子才能完成的“宏图”。
不,才半月不到,才见过两次面的一双男女,婚姻,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统共是一些皮相。光怪陆离的,粉饰太平的,内里都是龇牙咧嘴,都是隐忍叹息,都是抑郁不平,都是千疮百孔。
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禁不住自己的情。也许这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就像夏娃终究会偷食禁果一般,即便是高高在上,法力无边的上帝也阻挡不住。
她竟至于这样的沉沦,沉沦就沉沦,一个人一生,只能活一次,这样的爱情,也许辛辛苦苦走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她蓦然忆起了菲茨杰拉德小说里的话。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那个背着丈夫与别的男人花天酒地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纯粹的贞洁,忠心耿耿的诚心吗?也许并没有,之所以举案齐眉,相安无事那不过是因为那个够份的人还没有出现。
人的天性里对充满罪恶感的欲望永恒憧憬,只是有些人付诸行动,有些人,永恒动荡在心底。
社会是这样,褒扬后者,宽容后者,原谅后者,而中伤前者,打击前者,甚而毁灭前者。因为它们自有一套天时地利人和的光荣传统,所有与之相违背的都应当曝尸荒野,荡然无存。
03|
那一夜,她没有回家。
自食其力,自立门户就是这一点好,不用劳烦家长留门,第二天死乞白赖,睁着惺忪睡眼还像受审讯似的被抛来无数问题,唯唯喏喏,谎话连篇,自己都觉着尴尬。
一个人住,七十二小时不归家都无人问津。也许寂寞,也许凄凉,但是凡事总得往好处想。
那一间旅店,那一张床,洁白的床单,硕大的窗,拉上窗帘,房间显得无限逼仄。仿佛只容得下两个人,两个赤裸裸的人,充满欲望,贪婪,充满私心,与罪恶的两个人。两个人,只能靠近,只能拥抱,只能接吻,只能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肉体里面去,直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他怎样对他的妻子,他的家庭撒谎,她再也无能为力顾忌。否则就好比一个巴掌,伸出来,然后不偏不倚,不折不扣地打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疼,脆生生地讽刺,赤裸裸地留痕。
他征服她,占领她,在她的肉身里肆虐,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揉搓着自己的玩具,明明仿佛是爱的,却爱得那般拙劣。
她默默地流眼泪,不是因为肉身的难受,而是因为分外明晰地感到前途的遥不可及。
她和他,这个有妇之夫,不过是有过一次烟花般的肉身之爱。
她可知道他的心,他的灵魂,她甚而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孩子,是男,还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