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轮回·向日葵·幻灭
周末和好友去了一趟离家很远的温榆河公园。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阳光虽然很灿烂,但秋风,已经有了几分清冷苍凉的味道。
几年前在ZARA信手买的一条白色格纹围巾,在漫卷的秋风里,平添了无数用场。
摊开来就是披肩,飘荡在空中,就是照片里那一抹袅袅荡荡、欲说还休的优雅情怀。
加上公园里渐行渐远还生的芦苇,更增添了一抹足足的秋色。
想起不久前在朝阳SOHO,和X先生讨论芦苇与荻花的区别——对于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他而言,这也是一种令人心向往之的学问与滋养。
它们长得酷肖,不过一个是陆生,一个是水生;
一个被司空曙写,“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一个更有“福气”,在白乐天的《琵琶行》里昙花一现——“枫叶荻花秋瑟瑟”,不仅有了色,还有了声。
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有着那样飘扬柔弱的花絮,在人世的风里,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还在于,它们都是年深月久、无法触及的稚嫩年月记忆的一部分。
当我说起它们的时候,就好像将自己那消瘦而琐细的少年时光都一并交付。
在那里,有着一望无垠的明媚与幽暗,有间关莺语花底滑,有幽咽泉水冰下难。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告诉他,芦花和荻花的区别。
就像不是每个人都明了,这一路走来,你的风尘仆仆与雨雪霏霏。
但说起来的时候,总还是令人觉着亲切,却也不至于亲切到,想要辣手抓取一把,握在手中,迎风招展的凌厉,虽然在一部分人眼中,那何尝不是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
有些事情或许是对的,但未必是我想要的,这就是区别。

*
张国荣歌里唱,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我们喜欢用这句话来诠释想念,来形容一个本应该执手并肩的人,却不在身边的事实。
但从何时起,对这样的话语,感到索然?
说起来,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人的十里平湖、云蒸霞蔚。
这样幻觉般的生涯,两个人都嫌挤逼。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某一个人,在自己的时光里,承受如此沉甸甸的重量?
这到底是恩赐,还是剥削?
这样说,实在不是为单身生涯高唱赞歌,也不是图谋不轨地对恋爱生活指指点点。
而是,即便恋爱,我依然渴望并且愿意持守那种相对清淡的关系。
我心里知道,你在这里,这样就很好。
你绝对是锦上添花的那一朵花,你绝不是画龙点睛的那一只睛。
你可以享受被爱并且左右我的情绪的权利,但我永久不能够且不应该失去在爱里的主动权。
也就是说,你在不在场,秋天都很好。

*
也恰好是在脑海里掂量咀嚼这些思绪的时候,好友忽然说了一句——
你好像,就算和某人在一起,也总像是一个人,而且,你很享受这种状态。
她不是说这句话的唯一一个人。
还记得,之前一起看《夺冠》的那个来自美国,但是巴塞罗那人的朋友,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有一双仿佛会让时间停滞的眼睛,他有一张很会说俏皮话的嘴巴。
但他有一颗千疮百孔、飘荡无定的心,我一早就知道,一早。
我不会把这种话当成褒奖,当然,也未必是抱怨。
偶尔在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我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如果待会儿我些微走神,请原谅我的分心,我不是心存不敬,我只是暂时离开了这个地方,我需要这种暂时性的抽离,以便看看此时此地的你,还有我。
他们会善解人意地体贴,虽然我不太清楚,在内心深处,他们是不是在判决——
好不做作,以后最好不见。
那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了。
任何沉溺都是危险的。
我对于清醒的迷醉,冥冥中,也是对于天性里缺乏的一种警觉。
一个人,其实不是不可以。
一个人,无需浓墨渲染,更不必诚惶诚恐。
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世界。

*
准备返程的路上,与一片烂漫的向日葵花田不期而遇。
常常刻意显得冷静的我也情不自禁心生雀跃欢愉,就差原地跃起双手鼓掌。
那是太过松弛灵性的举动,很少的人、很窄的环境能够承当这种率真。
我们只是一边欣赏向日葵,一边往山顶走着。
虽然高度不过尔尔,但也未必不能够称作一座山。
山脚下的向日葵,花盘舒展,花瓣齐整,长势喜人,这里也是游人乐意逗留的地方;
往半山腰走,向日葵逐渐开到荼蘼,沧桑枯朽,不见花影,只剩残枝败叶,想是阳光不能彻底照耀的缘故,人们只是经过,一句叹息也无,那样的清醒决绝;
再到山顶上,又是一片烂漫花海,仰观宇宙之大,俯察葵花之盛,得其所哉,人在花间流连,不亦乐乎。
在这斜线型的山路上,却邂逅人生——或者应该说“花生”命途的抛物线。
有些虽然在山脚,但因为阳光照耀得到的缘故,也无碍生长,在山顶的更是得天独厚,最惨是在半山腰,高不成低不就,“春风不度玉门关”,早早盛放、早早凋残。
花之一生,也是讲命的罢,不见得每一朵都有幸被黛玉悼哭祭葬,也不见得每一朵都能被美人缀在眉梢眼角。
在旁人看来,这未必不是可唏嘘的,然后它自己不知道,或者安心于自己的不能左右,于是便也心平气和、尽心竭力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开放、绚烂、凋敝、零落、成泥。
如此,又是一个轮回。
未尝不是可歌可泣的。
看到这般的向日葵,就想到《小森林》里提及的番茄。

一边是生命力旺盛、强悍的特质,一边却有着受制于天气的柔弱与缺憾。
然而,这也是自身无能决定的。
生命的伟大与渺小,言近旨远、意味深长。
*
站在公园出口等车的时候,一回头,看见夕阳烂漫,绯红如锦。
好友一往情深凝望欣赏,拿出手机拍摄,不在话下。
我竟情不自禁念出那句“still there, still there, still there,still there, gone”。

这是电影《爱在午夜降临前》里的一幕。
彼时的杰西和赛琳,早已经不是曾经在火车上邂逅的纯情诗意浪漫青年,而变成了被生活的鸡毛蒜皮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中年男女,而且,他们已经成为一对有三个孩子的夫妻。
他们很知道所谓爱情、所谓婚姻、所谓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才会有那样许多累积的幻灭带来的痛楚与遗憾。
对彼此的怨怼、猜忌、不满,溢于言表,一点就燃。
像潮起潮落,有时候淹没,有时候浮现,但它始终在那里。
因为婚姻始终在那里,虽然不是不可以结束;
因为爱情始终在那里,虽然不是不可能告罄;
因为生活始终在那里,除了狭路相逢,终究避无可避。
但是没关系,我们每个人,我们和人世间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一朝一夕,都会是这样。
从being there 到 gone。
谁也无法逃避这宿命的惨烈与决绝。
区别只在于,从still there 到 gone 这段路有多么长,这段时间有多么久。
区别还在于,在从still there 到 gone 的这段时间,我们有没有发乎内心、无怨无悔地爱与珍惜过。
我们从来不是为了gone才相爱,哪怕我们知道这不过是唯一的收梢。
当我们还在爱的时候,就好好爱吧。
当我们遇到一个愿意爱的人,那么就努力让still there的时间,更久一些吧。

就算巴黎圣母院也会消失,但我也曾触碰和见证过那一砖一瓦。